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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洲,长停。

作为朝境最繁华的地方,长停无论日夜都飘荡着笙歌,遥遥望去,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画楼台榭灯火闪烁,与街市上的光影交相辉映。

桑溯花了将近七日的时间从大荒泽赶至了东洲。

这七日,她顺水南下,甚至都能以只手数出自己的休息的时间。

除非疲累至极,她不敢睡,甚至不敢让自己歇下来一刻。

她本来就有梦魇之症,若不是深眠无梦,她怕梦中都是在大荒泽之时,她对谢虞承诺那一语时的情景。

——能将这阵破了,也算是帮了你一忙,你到现在还不愿与我说,你来大荒泽究竟要做什么么?

——出了这幻境我就与你说。

——这是你说的。

明明她心念将谢虞甩下此事已经许久,可真做出来了之后,又为何会如此不安?

连夜赶来长停本是她一人的决定,但小锦鲤既已决定跟着她,便莫名成为了被连累的那一个。

七天七夜无休止的奔波,让它累的近乎要昏过去,以至于看到长停城上那块巨大的匾额时,差点喜极而泣。

“终于到长停了啊。”它在桑溯的袖中感叹了一声,见守城之人朝他们走来,赶紧又闭上了自己的嘴。

待桑溯进了城之后,它才悄悄地又爬上桑溯的肩头,令桑溯长长的黑发遮掩住自己的身子,附耳对她道:“我们都累了几天几夜了,也该寻个好点的客栈歇息一下了吧。”

“歇息……”长停城内的灯火在桑溯眼中划过,过了许久,她才轻笑了一声,回小锦鲤道,“也罢。”

毕竟人不能只活在过去。

她桑溯,从不为已经做过的事情后悔。

总归也是谢虞先无缘无故跟着她的,就算他在大荒泽中护住了她,可她依旧不知道他做这件事,是不是怀着什么别的目的。

既是如此,她又何必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感到歉疚。

劝慰了自己片刻,这几日积累的疲累终是涌了上来,急逼着她的眼皮也有些沉重。

桑溯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往城中人来人往的客栈走去。

可她还未行至客栈门口,就闻见了一股甜腻的香气,呛得她打了个喷嚏。

远远的,有两个姑娘站在那客栈门口,见了她之后以手捂面,嘻嘻哈哈的,也不知在议论着些什么。

桑溯困得眼皮都要阖上,自是顾不得他人,只步履凌乱跨进了门槛。

入目所及是一片刺眼的红色,轻纱柔幔遮掩住了她的视线,往来女子多是身姿婀娜,肤白貌美,各个透着欲遮还羞的妖娆。

桑溯一惊,困意终于被压了下去。

她来的这哪是什么客栈,大抵是长停最大的销金窟。

幸好这花楼人来人往,四周嘈杂无比,好似也无人注意到她。

她转过了身去,就要往外走,无意间听见了几个男子酒后的谈论。

“都在这儿守了快十日了,也不知这叶烟渡什么时候出来。”

“叶姑娘岂是你这样的人能肖想的?我看她的首夜都怕是要卖给有权有势之人,有几个臭钱能有什么作用?”

“呵……你这话说得倒是好听,自己不也与我在这儿一同守了十日,就为睹叶姑娘真容?”

……

因着这些话语,桑溯踏出花楼的脚步顿了顿,但很快便恢复了以往的轻快。

叶烟渡是何人?

不认识。

大抵也就只是这三千风尘女子中的一个可怜人罢了。

这朝境中有这么多花魁,被逼卖身的更是数不胜数,她现下困得要死,可没功夫思虑这些事情。

长停繁华,客栈更是不计其数,离了花楼之后,桑溯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客栈,草草开了间天字房,便住了进去。

许是这几日实在太过疲累,桑溯几乎没有花多少时间,便在床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许久未至的梦魇,也恰在这一夜翩然入梦。

梦中光影纷乱,她独身一人奔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

这一切仿佛都没有尽头,四周是一片苍茫的星空,但每一颗星子都似染了血一般,红的扎眼。

桑溯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周遭的一切,加快了步伐。

她好似跑了很久很久,四季都轮转过几回,可是前路依旧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桑溯。”

终于有人唤她的名字了吗?

桑溯惊喜的抬起头来,却见到被她抛在大荒泽的谢虞,站在她的眼前,一袭黑衣,一如往日。

她有些迟疑,停下了步伐,却见他那双向来是清冷的桃花眼中竟是染上了几分悲戚。

“桑溯……照顾好自己。”

有哪里不对?

一股不安在她的心头蔓延开来。

滴答、滴答——

这是什么声响?

她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谢虞,却见他长长的衣摆与衣袖上正缓缓淌着血,或许因为他身着黑衣,所以刚刚她才没看真切。

“谢虞?”她唤了一声,整个人僵在了原处,一动也不敢动。

可是她为何要慌张呢?

明明就是她自己将他抛在了大荒泽,甚至巴不得他死去,不要再纠缠她。

她向来就是一个如此自私的人啊……

夜已经深了,小锦鲤伏在桑溯的枕头上,睡得正舒坦,却突然被一阵剧烈的震动强行从梦境中唤醒。

当它勉勉强强地睁开眼时,桑溯已然坐在床上了。

与桑溯相处的这些日子,它也算见过桑溯很多面目,可她从未像此刻一般六神无主。

明明是冰冷的冬季,冷汗却依旧染透了她的后背,且她的面色与唇色白得可怕,整个人就似刚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小锦鲤知道桑溯有梦魇之症,也不是没见过她发作的模样,可从来没有一次如现下般夸张。

于是它飘至了桑溯的眼前,看着她涣散的瞳孔问道:“做噩梦了?”

“是……”桑溯答得心不在焉,当是还深陷于刚刚的梦境之中。

“是梦到谢虞了?”

这回桑溯没有回答,而是愣怔了许久,有些茫然地凝视着小锦鲤。

“与你相处了这些时日,虽不能说得上了解你,但也算是略知一二。明明心存善念,不欲害人,又何必如此。”它无奈地摇了摇头,卧在了桑溯的膝头,“事已至此,你只需记住,你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人活在世上只求一活,保护自己,又有什么错呢?”

桑溯从未想到,虽然小锦鲤这几日跟着她一言未发,竟是看得比她通透,过了许久才淡淡一笑:“那我还得多谢你的开解了。”

“那可不是,你还年轻着呢,小丫头。”小锦鲤从她的膝头上挪开,又回到了床上,“好好休息吧,有些事情,再想也不会有结果。你这几日彻夜奔波,再熬下去,怕就要提早变成一个黄脸婆了。”

“胡说八道!”

桑溯狠狠一点它的额心,终是躺倒回了床上,一拉锦被捂住面庞,这才又尝试着逐渐入睡。

可于她来说,有一夜无梦纠缠,都是一种奢侈。

那伴随着她的,永远不会消解,醒来也永远不会记起的梦魇,如约而至。

与上个梦境相似,周围依旧是染了血的天幕和星子,甚至连眼前人的身影都如此相似。

只不过……为什么,一直都是他?

她彷徨地在梦境中走过,依稀间竟是看到了熟悉的场景。

这儿的一花一草,一木一叶,都与她在大荒泽所看到的的九天境极为相似,或者说,若时光没有轮转,就是一模一样的。

若是以前,桑溯从不会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开始陷入迷惘之中。

这一夜,她依旧睡得不好,以至于第二日被小锦鲤叫起来时,头重脚轻,整个人都懵懵的。

“你是……又做噩梦了?”小锦鲤看着盘中精致却未动一分的早膳,趴在桑溯的肩头吸了两口福泽,缓缓开口问道。

“我……不记得了。”

“可你昨夜分明还记得零散的片段。”

“那是因为前半夜,我梦到的并不是我往常梦到的东西。”

“这是为何?”

“我也不知。”桑溯摇了摇头,夹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我只能隐约地察觉到,那些我记不起来的梦境,于我来说很重要。”

“那你有想过,去追根溯源吗?”小锦鲤吸饱了福泽,瘫在桌上,偏头看着桑溯那双清澈的杏眼。

“从未有过……”桑溯垂目,就连眸色都黯淡了几分,“以前,我总觉得那些都不是什么好的东西,不知道也罢。”

她缓缓叹了口气,这才将头抬了起来,经过思虑的她,眸光竟是明净了许多:“不过现在我想,逃避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属于我的,一直都属于我,就算忘了,也无济于事,不是么?这大抵就是打在我宿命上的烙印。”

“这件事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你要知道,我不过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或许某一日,族人来找我,我就回锦鲤一族了。”

小锦鲤盯着桑溯看,在此刻少女的面庞上已寻不到一丝犹疑。

它活了很久,或许有千百年,亦知道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几乎是每个人的本性。

只是它从未碰到过一个人,如桑溯这般果决而断然。

“且不说这些了,这几日累坏了吧。”桑溯草草将盘中的早膳用完,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就算要找寻我梦魇之症的原由,也不是这几日便能完成的事。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停,不好好去逛逛,倒是辜负了我们这几日的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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