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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七年·山南道中】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远处是雪中一座破败的小木屋,佝偻老翁止步不前,拄杖望眼前磅礴山脉,在山间风雪中显得格外畏手畏脚,缩脖在一团破裘中长吁一口气,寒雾便在面前拢起。
“两位大人,今夜当真不可再赶了,这往常过往上京的公子都择此处歇脚,倘若大人不嫌,且于寒舍委屈一晚,好歹明日雪停之时,再行也不迟。”
老翁适才停步,后面的两匹马也随之歇住。
打头的那公子衣衫颇为单薄,修长的指节白玉微青,冻上一层薄红,玄色披风下只能看出一片极似丹蔻色的红衫衣,像个戏角,别有一段风流神态。只可惜面冷似有病容,寒鸦羽般的长睫微垂,沾了一片随风的雪籽。
沈晟钧半张脸藏在官袍披风的竖领后,那风领让一枚银镂九瓣的大理寺官徽别着,看不清表情,约莫淡淡的。他手上勒住了缰绳,停了雪里眯着眼的白马,嘴里应了声模模糊糊的“嗯”,声儿都听不见,只能看见微薄一小团雾。
“怎么不走了?”
纪酒月在后面让马慢了蹄,裹着白狐裘领,眉心小小三瓣朱红愈加血般欲滴,半片素纱帷下笼着的小脸煞白,上边一层冻出的薄红。声音生脆,外强中干,似是冷得不轻。
沈晟钧仿佛不情不愿地偏头看了她一眼,闲凉道:
“雪大,这位老前辈说走不得,许是要在山中借宿一晚。”
那老翁随即转向后面的女官,殷勤道:
“大人,这山中夜凉,实在不宜久行。”
太乙山雪时往往见不着黄昏或者日暮,只有苍茫混白一片,白中一条山南道墨蛇一般蜿蜒成线,往山南道中荆州江陵郡府去,长得看不见尽处。回首山北麓上云深不知处,举目也看不见来时昭京。
两匹马一停下来,身上在冷风里蒸出汗雾气,旋即就结成了一层白霜冰冷地附在身上,耳朵抽动不停,四只蹄子发着颤腾挪,颠得纪酒月颇为烦燥不堪。
“这山中如何不能夜行?沈大人,你也是那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不成?”
这女官在昭宫大内里养出来的傲气,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不料这位寡言少语的少爷也沉得住气,抿紧嘴愣是半个字也不愿意费那口舌。
当下秦岭一脉还是天寒地冻的腊月,古人言“水穷云起”此刻全然不算数,只冷得如同寒窖冰窟。
老翁在此山南道关口见过来往熙熙,岁月经年,眼力老辣。不必明说,他早看出此二人位高权重,此刻见风使舵,立刻拱手埋头:
“大人,与娇生惯养何干,江陵府距此地还有十二里,此处风雪甚盛,何不——”
那老翁不敢抬头直视娇纵外露的纪酒月,只堪堪看到她腰间,漏出一块绘金玉镂腰牌,不过手心一半大,纤薄精巧格外引人眼,上书三个松骨阴刻字:诏书令。
他嘴中的话当即就噎在了一半,似有难言之隐。
这腰牌天下仅此一枚,当属宫内裴后的近臣,那远在京畿却凶名远扬的二品诏书令女官:纪酒月。
纪酒月杏眼敏锐,脸上冷冰冰一僵,从白披风袍兜里状作无事地伸手,把腰牌塞回披风,她神色不悦,寒声道:
“怎么,本官竟走不得么?”
“大人...大人恕罪,老愚岂敢,岂敢有所隐瞒。”
谁知那老翁竟忽而匍匐在地,竟声有所哭,艰难道:
“是这山南道近日愈发诡谲,自那日南疆来使路经此处,这道上就总有过路人无常而死。”
“那死人...那死人夜半被吊在路经山崖,日出便消弥无踪,这路上人心惶惶,因此夹道两路在无人敢作居,唯有老愚在此苦苦守路!”
“为何方才不说?”
纪大人倨傲扬眉,抓紧了缰绳,在马背上盛气凌人,愈加声色俱厉。
那老翁在地上蹒跚几步,继而慢慢回道:
“这山中传闻是...是那南疆蛊城而来的巫蛊之术,大人欲闻其详么——”
话语间那老翁再慢慢抬头,已是变换了一幅枯朽的面容,一道寒芒从其口中喷射而出,直冲着纪酒月而去。
铮———
女官淩眉眯眸,瞬间借力从马背上凌空跃起,惊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与此同时,一枚燕尾钉打偏了那老翁空中射出的一道暗器。
纪酒月凌空抽剑斩向地上一团破裘,玉剑扫破之处,一股尘灰几乎四散如烟,那皮囊之下的,竟是一具已经干涸的枯朽之尸!
待她收剑入鞘,那尘埃已随风雪而去,枯尸上留有几根即细的银蝉丝散落雪中,四处静寂,唯独只有风声呜呜作祟,纪酒月眼睛却看着沈晟钧:
“是个死人?南疆巫蛊?”
沈晟钧状作袖手旁观之势,只挑动眉毛,仿佛方才那燕尾钉与他毫不相干。
他只闲庭信步地溜着马儿在风中绕了半身,一幅略显病态的孱弱模样,半分血色也没有,伸手束起官府高领来挡住咳嗽声,慢慢道:
“纪大人,这不是南疆巫蛊,而是有人操纵的傀儡。”
他终于抬眼皮看了眼面前女官,声音有一点沙哑,因此显得格外轻:
“诏书大人不应与下官同来,合该在昭京城里侍奉皇后安稳些。”
“好啊。”
纪酒月眯起眼,那声傀儡似乎刺痛了,她在猛地把头扭过去,翻身上马提缰,重新跑起在漫长的山南道中,腾起一阵砂砾般的风雪卷向沈晟钧。
沈晟钧皱眉,竖起风领来偏头挡风,眼中映出山南道尽头的夕阳是血红一点,犹如邪神重瞳,愈发孤冷幽深。
“废话少说,走!”
前面传来一声含怒娇叱,一只雪白的海东青唳啼而掠,逆风飞过太乙山雪线。
山中正逢忍冬,晚来天欲雪。
————
【昭明四年·昭京禁狱】
云横秦岭是北来磅礴寒气,这让秦岭成为京畿道下一城不能缺的关。
昭京城十月孟冬已凉过三秋,沈晟钧在角落里单衣薄衾,夜里咳得很凶。
宫中禁狱的守卫都是有品的金吾卫,庶出混世子居多,都是高官贵府上送来,自家养不下去却又抛不掉的血脉,在禁军里玩出一身放荡气,见他如视草芥,贱笑不及。
沈氏谋反,逆皇后裴绥姝大势,他沈晟钧是逆臣之子,便是一条狗都不如的贱命。
“真不懂皇后留他一命是为何,沈氏谋逆犯上、私勾结党已是板上钉钉,沈越青是他老子,沉潜这些年翻不起来的浪,那贼子能搅起几个水花。”
金吾卫的佩刀上有坠饰,踱步时有声响,沈晟钧闭眼听着金属击磬,舔了舔干枯的薄唇。
“谁知道。”
另一个幸灾乐祸声音的主人迈门而入,带进来一袭秋风,把酒放在桌上,“哒”的一声响。
“未必不是看上那张小白脸了,这小白脸据闻还是什么东都白马客卿,卧雪公子,呸!还不是那张脸?听几个内廷太监说裴皇后自皇上久病之后,一向玩得……”
这话说得暧昧不清,一旁人拊掌相和:“哈哈哈哈陈兄此番话,可要慎重啊哈哈!”
沈晟钧蜷成一团,后背抵着寒石壁,裹紧了破烂布衾,嘴唇抿成线。他如今不是昆仑卧雪,是在泥泞里苟延残喘。
裴后看上他这张小白脸也是幌子,玩弄大抵只是她的伪相,是她滔天野心之上一张画皮。
裴绥姝是忌惮着沈越青身后隐而不发、卧薪尝胆的叛党残羽,沈晟钧不是人质,而是鱼钩鱼饵,只要让他吊着一口气,就一定会有一天能牵出所谓逆贼——
东都洛阳阁。
病皇萧平麓尽然曾嚣狂夺权,手诛胞兄,可在她眼里就是猫奴不如的平阳落虎,而萧平麓的皇兄,先帝昭景帝萧平濯草蛇伏线,千里留迹,那传闻中能威慑天下的东都洛阳阁,正是他所设之密信亲党。
萧氏江山,她能蛀蚀了大昭千古风化下的外壳,却无门得入其深。
乱糟糟的几声笑过,旁边一个压低声音,有些微恼。
“有什么可笑的,若你我有那张小白脸的面皮,保不准还能捞个宫中肥的流油的御职,皇后今日留着沈家逆臣,倘若哪天记起来了,他翻身骑到我们头上,还不容易!”
“谁稀罕…”
“你这话得了,裴后真要看上那张脸,当初就该仔细点好好养着,什么时候养软了,养听话再用岂不安生,先前那些刑,啧啧,你们又不是没看着。”
一边的看统卫附和道:
“别说,那些刑在身上不好看,可真都仔细着脸,那张脸半点也没花……”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怒喝打断。
“多嘴妄议,是嫌命长了?”
薛统之在烛花的阴影中沉默良久,忽然重重地把酒碗贯在桌上。
“翻身?痴人说梦,他老子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裴后专权当政,谋逆寻反,沈晟钧若能走出这禁牢半步,我薛统之明日便能还做大内金吾卫将军呢!”
沈晟钧先前认得薛统之,不是什么好相识。
彼时沈越青被奸党揭发,引得昭京朝野震动,接连一片血洗朝堂文武。
裴绥姝当即便令正与北狄阴山一战中的禁军班师回京,金吾卫中难得的少年郎北渡单骑赴沙场,为的是尽诛北狄宵小,披甲率宾归臣,可薛统之却因此不得不抛却阴山胜局,在这禁狱做校尉八月有余。
但凡被皇后所知晓之人尽已黄泉,唯一剩下的就是沈晟钧,借了裴绥姝授意的酷刑和私刑,薛统之的怨气尽数还给他。
短短一阵沉默,金吾卫来开了锁,把菜汤端给蜷缩着的沈晟钧,喂狗一样,嫌弃地说:
“喝吧。”
沈晟钧不动,他喉咙痒得像千万只蚂蚁在爬,喝淡汤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他的手指藏在潮湿的茅草下面蜷紧了,这时候要忍住咳喘非得不一般的性子,说出话来都是沙沙地可怕。
他说:“蓍...蓍草。”
多一个字也不行了。
金吾卫愣了一下,听清楚后笑起来。
“蓍草?你要蓍草能有什么用,止你的咳?还不如拿来卜一卦,卜皇后什么时候想得起来你这张小白脸[1]?”
“活……活命。”
他把气声拖长才能勉强为继,嘶嘶的底音听着让人牙酸。
沈晟钧在禁狱过了八个月,他要拿命来熬过这个冬天,单靠拖着一身痼疾是痴心妄想,这时候让他做什么他都可以。沈越青死而无妄,唯有活着,唯有活着才能不愧先人之死,无悔后世之生。
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2]
那金吾卫抬声高笑:
“呦,将军可听见了,姓沈的还想要蓍草呢。”
“做他娘的梦,过了这八个多月.....”
薛统之的骂声折在一半,禁狱的大门便被一下撞开,秋风让人不爽,猛地一下灌进来,吹到壁火乱抖,罩下人影陡似鬼魅。
“砰!”
“谁?哪个不要命的!”
离门最近的禁军统卫正欲拍桌破口大骂,转身就看到了一身窈窕梨花白官服的纪酒月站在昭狱门边,灯下倒影纤细,她背手端庄静立,正冷冷地看着他。
那统卫原先家中有些缘故,很识得些朝廷命官,此刻认出来人顷刻后住了嘴,恨不得转身夺门而出。
薛统之慢吞吞地起身,手上攥着尚沾有残存血迹的乌荆条,一双眼皮不情不愿地抬起来,看清来人后,眼珠才不禁动了动。
“纪大人……”
眼前的女官一身修长窄袖梨花白官服,白玉冠束发,外罩一层宫制素禅纱,绣了一枝金线描出来雪白的梨花,若非一张脸上结霜般的冷冽,这枝梨花倒很风流的意思。
纪酒月位高权重,在朝堂上招各方嫉恨已深,名声早就一地鸡毛,在昭京纨绔公子哥们的嘴里倒是颇有些桃花颜色,忌讳晦涩,薛统之自诩草莽粗人一介,向来不懂,此刻看来,才瞧出来了是有所渊源。
薛统之开口道:
“纪大人,闲来无事,何故来我禁狱?”
不料纪酒月扫了眼他手中荆条,抬了手正眼也没瞧,意思是让他闭上嘴。她偏头察觉到了一身脏污,半张脸都藏在茅草里的沈晟钧。
他的眼神没有什么震动的反应,平静到近乎凝固,一动不动地看着纪酒月。
那眼神把她从头看到脚,从禁忌一样的雪白金线官服领口到她纤细腰封上的腰牌,百无禁忌,肆无忌惮。
纪酒月低头敛眉,唇角冷笑,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把白折扇,翩翩走近来站定了任沈晟钧瞧。
沈晟钧屏气不动,眼睛只细细打量着纪酒月额上眉心三钿描金的红色花瓣,像宫妆又像红痣,可他知道宫里大抵唯有一人这样画红。
“纪大人,别来...无恙?”
沈晟钧破败一身,近乎匍匐,声音浑浊细微,仿佛一声蚊吟。他知道纪酒月一点儿没有认出他来,凌霜傲雪、身骑白马的洛阳公子,早在八个月前就已形神俱陨。
纪酒月皱了皱鼻子,探手用那玉扇挑起沈晟钧的下巴,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竟格外温软道:
“怎的,如此狼狈?”
这声音听得身后一干金吾卫皮上耸动,无故打了个寒颤。
沈晟钧眼中泛出一点不真切的笑意,嘶哑着回她:
“贱命一条,大人何必挂齿,不足为惜罢…”
“贱命?”
半晌后纪酒月抬下巴轻嗤一声,冰着脸拽下了腰间的诏书令牙牌,冲着一边的校尉道:
“皇后召沈晟钧入宫,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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