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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七年·临江仙】
金风露颇有眼色地令一干乐部舞妓躲了,偌大画楼只余了余热未散的雪际池,蒸出来的热气揉动轻薄的笼纱。
沈晟钧撩了帘进这二层一侧的小雅阁,入目便是一个锦衣白面公子宽袖遮面伏在矮几之上,似是熟睡地深了,只是头颈以别扭地扭曲着,漏出的一小片脸上皮肤苍白半透明,半分声息也不复。
他垂眼探手一试,那公子哥肌肤尚且算得上柔软,不过早已没了温度。
案几上茶边放了一架九层博山香炉,内层镂金奇禽怪兽,穷诸灵异,香室做成成中空之环,中间有一支同熏香的蜡烛,单看那模样已是难得的精巧之物。
然而这博山炉外罩了一层半绢半纱的淡色云笼,其上孔洞暗设,香炉所生流烟,带动薄云笼转动,其内层的镂花在烛光映照之下,在案几上投来是一幅麒麟承云踏燕的影子戏,随着云笼转动而连续动作[1]。
这倒是好一个匠心独运。
这博山炉所晕香云烟非但有股难说的气味,烟气袅袅也很是障目,沈晟钧反手把帷纱挂在一边的金钩上,走上前的路上顺了杯凉茶,丝毫没对这精巧之物有毫分的痛惜,直直浇灭了那碍事的博山炉,弯腰细查那纨绔死状。
“几时发现他死在这里?”
一边的茶侍低头道:“回大人的话,先前茶侍只以为这公子酒醉伏案,并未起疑,直到戌时郭公子随身的小厮来寻,才发觉公子竟...竟.......”
“戌时...”
沈晟钧轻轻地重复了一声,盯着那茶侍一双眼睛,没想到那小茶侍竟好似被看羞了,别了头在一边,刻意地不再看他。
一周的散乱的茶盏酒杯甚繁,看来这浪客玩心甚重,倒十分放浪形骸。沈晟钧小心拿起一杯残液放在几上,那里面还留了个浅底子,他凑近浅闻,酒味儿都已淡了,别的更是没有。
伏案的浪客鲜衣着锦,衣着是雍容不俗,如今他肌肤血色尽失,白如石灰,被这一身光华的皮囊困着,更显出他一团颓败。
沈晟钧拂开他的宽袖,仿佛看见了一张人皮附在骷髅之上,那人形销骨立,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灰暗,那颜色勉强细察,才能看出几分从前的富贵影子。
“他是常客,你们都认得他?”
常在这间的茶侍小声道:“是大人,郭公子常往京畿山南之间,是临江仙的常客。”
先前的小厮被旷钦衡问了一番,得知这是郭商渝是商家公子,家中祖上原是见不得人的盗墓贼一类,后来靠倒卖南邵、百济香炉起家,永德年间攒下了殷实的家底,到了这辈便开始有些不加管束的纵欲挥霍。
其中郭商渝更是个风月常客,与些同道狂蜂浪蝶相交甚欢,慷慨解囊之间都是情谊,很是放浪形骸。不过这一旦事出,那些个围簇之辈却不知逃散到何处了。
此番描述听得一旁的旷寺丞不时啧啧。
沈晟钧笼了袖子粗略察了此人随身玉佩荷袋之类,但凡值钱些的小玩意儿都上完整,一无所失。片刻后秦昭南领了江陵府上的仵作前来,道:“大人,仵作已到了。”
“嗯。”
沈晟钧起身,向那仵作道:
“表面看去无血无伤,从身上恐怕难再找致死的伤处,查查这里剩下的茶酒残食,同他口中腹内是否有毒一类。”
说完让门前司直又去寻了在此间常侍的茶女乐姬之类:
“榆林街画楼甚繁,这人只是个常经此处的富贵商贾,只待临江仙,怕不是有旧人老相好,常在此相会,再不济,便是面熟也算...”
说到这司直已懂了,应了匆匆而去。
说话间秦昭南在一边默默打量四处,层叠银红软烟笼出来了一片小天地,临江仙不同雅阁都不似,各有各的陈设陈色。这间殷红软红层叠,就像月老阁一般缠满了错综的宽红线,上面缀了星子样的小碎金铃,博物架上镂花台里流云般仍在薄薄地吞云吐烟,里面应是放了各色小博山炉。
这烟中竟有股奇异的腐烂的腥臭。
“这是什么东西?”秦昭南见这小玩意儿不是寻常之物,随口问了一句。
那茶侍细声细气回道:“回大人,这些都是郭公子赠给临江仙的博山炉,据公子过去所言,这是...是什么百济南邵之类的香炉,里面填了东瀛的巫婆骨,燃起有异香。”
沈晟钧在一旁忽然道:“千张呢?”
“方才旷寺丞按照大人吩咐去了江陵府上接近来几桩死人的案卷设临署,就叫千张一道去了,没在这儿跟着。”
“千张性急不稳,这几天还劳两位寺丞带他。”沈晟钧冷冷地翻着架上一些淫词滥曲,不大好入目的画本子之类,轻声道:“麻烦秦寺丞好好查那几桩死人的情形,与今夜这死者比对。”
秦昭南明白,可他想起千张同那金牙先前之语,正欲开口:
“大人,那南疆巫蛊.....”
沈晟钧却道:“你看,这本子上绘的是什么?”
秦昭南一滞,低头去看那本子上一页,只看见了白描的一张海棠春睡图,尽然是白描简笔,依旧活色生香,还是艳骨丰肌。他一介白面读书人,向来是勤恳忙于书籍之间,何曾直面这荒诞之类,一时哑口无言,双耳通红。
他抬头欲问,顺着沈晟钧的目光看向了朦胧漏影的银红软烟,金风露那百转千回的声音从那隔断白屏风后中透过来:
“纪大人要什么茶?”
“不要茶,你这楼中可有梨花白么?”
秦昭南收了声,纵使纪酒月位高权重,他未知来者善恶深浅之前一向谨慎,闭口没有多言。而沈晟钧继而转身,漫无章法地踱步乱转几圈,静了片刻,走走停停,最后把手里的本子递给他,说:
“好好查查。”
竟负手撩袍而去。
秦昭南低头,看着手上被硬递过来的话本,名叫《银瓶梅》,匆匆翻上几页,再半个字也没看见,混画入眼,在秦探花眼前如烟匆匆过,脸上愈加烧得慌,只见在封底一行轻佻的字迹落着“江陵笑笑生绘”,旁边一个红章按了两个字:禁传。
那红章上新被圈了一圈新鲜的墨迹。
淫词艳曲禁传是按律当规,可是查案所得在那诏书令面前......
秦昭南暗暗想:“禁传?”
————
与案有关的小厮并几个乐妓在一帘之外等得格外心焦,却各个暗怀心思,埋头不敢吭声。
唯独纪酒月一身闲适地歪在隔间的贵妃榻上,拿小玉坛仰脖灌酒,一双腿二五八万地搭在高脚榄几上,金风露在一边儿不敢言亦不敢动,那小白坛上贴了一枝淡泊梨花小画,里面的陈酒却烈得像匹疯马,烧得纪酒月眼眶一圈晕红,懒懒地撑着头眯眼。
对面仵作点了灯,帷纱透过来的影儿颀长清瘦,在里面踱来踱去,像出没头没尾的影子戏。
纪酒月觉得无聊,慢慢仰头又灌了一口,余下眼风便扫到沈晟钧自如地走来,坐在她下首的矮几旁。她待要放下手上白坛的时候顿了一顿,剩下几滴滴在她颈上,登时湿淋淋的,一股鹅梨嫩香洒出来。
沈晟钧面色冷冽,带进来一股凉风,一边的侍女替他更了墨黑高领披风,漏出里面一身修长牙白袍子,倏忽温润如玉。
酒渍未管,纪酒月换了个姿势凑近沈晟钧,呵气可闻。她抬腕随意抹掉了颈上的酒珠,仰头的动作露出一段玉藕似的修颈,白坛让她白腕凭空晃出了浪荡禁欲风,比白蛇戏水端庄持重,却似观音渡化的莲花手拨动风流。
不到半盏茶工夫前,才见过海棠春睡图的沈晟钧不为所动,修仪有度地拿了茶筅调膏,眼皮不抬。金风露却悻悻微酸,彼时她也见过花魁行将道中,尚且自负笑比徐娘不老,怎料一介京城权臣居然惊鸿一面,竟似能摄神夺魄,叫她那底下一干俗脂艳粉如何能比?
“纪大人今夜好兴致。”
沈晟钧见她座下还摆了几小坛。
“别吧,我不似少卿大人如此勤励,喝点也不成了?沈大人明法度,昭律法中可有写不允诏书令外任喝杯酒么?”
纪酒月眼尾狭长,醉红给晕的恍若戏妆,额间应景的点了三瓣绛,她把白坛轻磕在几上,兀自晃悠悠地扇着扇子嘟囔,懵懵懂懂出了小孩儿气。
“何况我不沾手,大理寺岂不是查得更自在,你来做这儿什么?”
沈晟钧好脾气地笑了笑,沸水点盏冲茶沫,举盏三转弹指微扣,先给了纪酒月,递过去时与她贴近不过三寸,道:
“来寻的是金教坊和郭公子的小厮,先前金教坊言那人整日寻欢教坊,虚浮散神,一时不慎死在乐坊,倒也不是别无依据。”
金风露在一旁忙点头。
沈晟钧问道:“死者郭商渝,先前就那么瘦骨嶙峋么?”
金风露有些迟疑,是不知这话问在何处,更何况那郭商渝也算不上她这临江仙的什么名门贵客,她金风露又岂能上心。冷了片刻,还是那小厮在一旁先回了话道:
“回大人的话,不是,郭公子近三月入冬以来才体态暴减,延医诊过也非重病,只说是脉象虚浮不堪,不知因何事大亏大损,是要进补益气才好,可惜公子不放在心上,行动照常.....”
“虚浮不堪,大亏大损?”
沈晟钧惯常理袖子,一手烧了沸水,问金风露道:“那这郭商渝可在临江仙有什么...”
说着顿了顿,又接道:“红颜知己、滥情过往一类。”
金风露悻悻道:“回大人,这不曾,大都是萍水相逢,唯有两个调香、琵琶艺伎是他惯招,为的是香乐,剩下的一概不常。”
沈晟钧状似无意道:“哦,这么回事,金教坊,不知你这人多眼杂,来往甚繁,不知金教坊可曾听过近日江陵郡上的几桩逸事?”
闻言,不止金风露,就连一边的纪酒月也微抬了抬下巴。
“民妇甚是不通,愿闻其详。”
“金教坊竟是不知?可不是这江陵近来盛传的南疆巫蛊传言。”
那金风露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打鼓,手上绞了裙子,只得硬着头皮道:
“这...大人,民妇身在这烟花巷陌,谁能知道些那个?大人,况且这神鬼之术的,便是听闻了,谁会去信呢?”
不料沈晟钧听此,竟放了杯盏笑道:
“说得好,金教坊不愧是见闻颇多,本官从不信那风言风语,听了那传闻,也只觉得是个笑话!”
“好好,大人说得极是。”
金风露连忙给他满上一杯梨花白,陪笑大方,趁着起身擦了一额的冷汗。
“如此说来,今夜这案果然便是浪子恣意妄为一时不慎罢了。”
沈晟钧没碰那酒,重新拿新沸的水洗了盏,很痛心遗憾地说道。
“富家子弟,放浪无度让人可惜,临江仙此番算是受了牵连,你且下去吧。”
金风露与那身后一干众人如蒙大赦,恨不得即刻夺门而出,谁知纪酒月在一边儿捧着一团白兔子形状的茶沫一僵,皱眉道:
“如此便结了?你还是那个叫作沈晟钧的么,少卿大人?本官可有私闻,闻得大理寺自得你座上卿,陈案溯空,案无积录……”
这话是混话酒话,鬼才信了她是真醉,因他沈晟钧一朝涸辙之鲋,一朝翻身为卿,朝堂上下文武绝无人敢对他轻言妄议,纵使有评议,恐怕是诏书令大人自己心中所想。
沈晟钧半起身凑近与她添茶,状似擦过她耳边,轻道:“大人,可否卖下官个面子?”
她转了转茶盏,换了个推杯换盏的客套语气:
“少卿大人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小把戏,点茶可不是寻常人玩的?”
沈晟钧点了第二杯素茶,茶沫只简单地点成混沌的一片满月,拿在手里玩儿着不喝,轻佻地说:
“在洛阳的时候么?纨绔公子没少混账,下九流上三滥,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下官荤素不忌,不成器……”
纪酒月瞥了他一眼,垂头抿了茶,转瞬便呛了一口,道:
“荤素不忌什么?咳...这茶好苦。”
沈晟钧要说的已说完了,他这一趟,举手投足、言语谈笑间埋下的机锋无处不在,已在此间梨花阁中遍布,只待往后受用。站起来拿了披风,难有笑意向金风露示意,顺了顺袍子上的褶,道:
“纪大人喝得醉了,我同大人先行,江陵府自会将那人移去陈尸堂,明日案结后,自然归还临江仙清白。”
金风露在门边撩帘应了声,可还是在临窗远远看着沈晟钧将纪酒月扶上马时,心中仍然凛凛生寒,不善揣测仍在心头如鹰隼盘旋,迟迟不肯落地——
倘若这当真是位昏官,或与徐元盛般老谋深算也罢,可这件案子,果真能同沈晟钧所言,便能轻易如此含混了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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