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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德十四年·青鹿山】

天光熹微时太乙山脉如掐金丝相盈,云光软缎,雪后清明。

卷宗上载的详细,南邵使臣腊月初五抵江陵,十日江陵府为示礼节,设孔雀宴替南邵使臣一行践行,以送京畿。却未料翌日南邵使臣一行全部人马,连同马车上的岁贡一并失踪,再无踪迹。

沈晟钧同旷钦衡将夜阅完了江陵府上所录案卷,灯花燃尽了可观的蜡迹,他看不通南邵语,夜半与秦昭南替了阅岁贡随行书之类,三人就着烛光,一时不语。

而千张在门外自觉守夜数星星,最是他还精力过剩,听闻屋里没了纸页沙沙翻动声响,便兴冲冲地探了个头进来:

“几位大人,可有发现什么?”

沈晟钧抬头看他,忽然说了声:“千张过来,顺便把那披风拿着。”

千张眼色极妙,知道这桌上沈晟钧对了风口,又是寒疾在身,便顺道给他披上了,在一边乖乖捡了个地方坐下。

“这马贼的案卷我看了,若说那徐元盛是个庸碌之辈,放任马贼猖獗,是有所不全。”沈晟钧捏了眉心,沉稳道,“他自昭明元年初始任江陵郡守,上任不过七月之间,便一力清匪,尤其是这江陵郡中猖獗已久的马贼。而后三五之间,不时略有记,都是些许不大不小的贼首。”

秦昭南忙里偷闲,边译着手里的礼书一心两用,听出了不对付的地方:

“按徐大人如此剿匪之势,这马贼还能猖獗么?”

他少卿大人喝了口早已冷却的茶盏,继续道:“不错,这江陵马贼始终未曾彻底清缴。不仅如此,这过路被马贼所劫,报案江陵的商贾大都是些身价颇丰,随身丰厚的金银瓷器、珠宝画卷等类商贾,极少有其他。”

沈晟钧边说边将那案录推往桌中,千张探过头来看,喃喃道:

“怎么回事,这江陵府上就难道没别的过路行商了么,油米蔬果?”

旷钦衡在一边提醒他:“绝对不是,这些只能说明那马贼目力惊人,或——”

“或他们根本早就知道这商贾携的是什么货!”千张被一语点醒,几乎要跳起来,“更何况,难怪今夜那会仙楼中一胖一瘦两个茶叶商所言,说这今年马贼只点到为止的劫货,未有伤人之举。那些商贾中间便流传了花钱买路的一种说法自释,还有甚者说是上供山神便算了。”

“有趣。”沈晟钧面无表情地勾了一下嘴角,这似笑非笑的神情疏离冷冽,平白让那微薄的烛火颤抖了毫分。

“这马贼如此守‘规矩’,还任凭那江陵府将劫走南邵使臣的罪名按在自己头上,真当自己是什么慷慨山神,来护佑官家的么?”

雪夜初霁,半分响动也无。

秦昭南还在捏着琉璃镜片译那厚厚一本的南邵岁贡录,沈晟钧在烛下闭目了半晌,抬头看了旷钦衡一眼,道:“旷寺丞所见如何?”

旷钦衡手里拿着的,是自那使臣所到以来,江陵府上林林总总的案录卷宗。

“回大人,属下枉自揣测,这近来案录上所载死者,恐怕便是江陵郡传出南疆巫蛊之术的来源。”

他翻了翻,舒展了下筋骨沉声道,“自那使臣腊月初五来了江陵,会仙观、茶楼或山南道中,连上今夜临江仙,都皆有过路人或原本的江陵人无端死去的情形。根据这案录中的仵作手札,这些死人都没有皮|肉外伤之类,也无中毒的迹象,几乎都是毫无端倪地死去。”

沈晟钧在一侧垂眼思索,捏着茶杯慢慢道:“这仵作手札之中,可有提到...那些死者死时的体态胖瘦?”

这话问得旷钦衡一愣,重又略翻了几张才谨慎回道:“这其中没有详说,不过提及一户富贵人家的老太太生辰宴上忽然故终,那仵作多记了一笔,道是那老太富贵有余,身宽体胖早有咳喘之...”

“不是体态...咳咳...”

沈晟钧眯了眯眼,听那咳喘之症,忽然自己咳个不停,不知是不是被那方才一口凉茶所激起的急症,秦昭南便放了纸页,搭上了他的脉。

“还有...咳...还有什么?”

“卷宗中还有一件,便是山南道所封临江王在南邵使臣失踪后不日便病薨府中,只是临江王亦是久病床榻,此番并未引得注意,而是按郡王之礼在江陵卷录载了一笔,未多着墨。”

沈晟钧的脉不寻常地一抖,被秦昭南的指尖顷刻试了出来,他的琉璃镜片在烛火下半暗半明,映着火光跳动,一双眼睛炯炯:

“大人,你这是几夜未睡了?”

沈晟钧揉着额角企图装聋作哑,可惜终究抵不住熟读圣贤书的秦寺丞的念道,就连傅千张也絮叨不过,方得了浅寐片刻。

他临合衣时想起昨夜哄纪酒月的浑话,其中七分真三分假,混账纨绔也非全是妄言,而是过去真切的沈晟钧,不是公子谪仙,也无昆仑卧雪之名,单就是个切实的文雅混球儿。

梦中一切种种近乎真切可闻,彼时沈越青尚是江陵刺史,混球还是府上娇生惯养的独生嫡子,惹得同僚们打趣沈卿家中宠了位千金小姐,不知何时得以见得真容。

江陵山南道所属,是临江王萧翊所封之处。临江王久病居室,膝下只有一个刁蛮娇纵的少郡主萧凌燕,总使沈晟钧聒噪不堪。因而他若无事不相干,绝不自去叨扰取闹。

而山南道南属剑南道,则是衡山王萧越封属。早年衡山王尚于北狄时勤王大捷,乃至功高震主,被暗暗贬谪在云岭之南的剑南瘴湿之地。沈晟钧与衡山王幼子萧重璋在骑射结识,结下跑马之交,有几分薄面薄情。

始皇昭高祖汲了前朝分封王侯弊劣,推“八方令”削权夺爵,大减各地皇族宗室郡王之权,又为防郡王太过不悦,也留足了消遣的声色金银,镇抚安守。

与他同胞之兄燕北王萧梁不同,衡山王脾性温墩良厚,淡泊清寡,可是衡山世子萧重璋却像足了他远在燕北的叔父,纵马豪情,沸血点骨,倒生得一幅虎背狼腰的好身形。

萧重璋见他第一句便是:“呦,这是哪家的绣花草包来此骑射?怎么从来没见过?”

沈晟钧含沙射影地文雅回道:“因本公子不与南蛮野人般冥顽不化,整日疯疯癫癫罢了。”

那二世祖提着刀说:“你大爷的,你才是南蛮子。”

那时沈晟钧混在文人锦绣团,点茶弄笛都是那时候沾风舞月时信手拈来,而后他才知道,自己口中南蛮野人原是衡山王世子。

只可惜郡王踌躇困囿于封地之中,不得而出。沈晟钧投机取巧,不惜违制,自去剑南成都府十街与他斗酒,大醉酩酊,尽兴而归,或躲过沈越青,常同萧重璋在山南剑南交道处青鹿山跑马,后来身上沾些霸道的野气,都是跟着萧重璋“疯癫”出来的。

青崖山。

沈晟钧守君臣之礼,策马随世子而后半身,少年纵横马背的只影在前,英气毫发都已是梦中虚妄。青崖山崎岖不堪,三面围落一水封沿,他能记起的全都是终日的浓雾樟林和垂蔓三千。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究竟是什么让他梦见了青崖山?

【昭明七年·江陵府】

沈晟钧惊醒之际,浑身被冷汗打湿,寒凉沁骨,久藏未发的咳喘之疾不善,果然来势汹汹。这病根拜禁狱所赐,盘桓不去,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无时无刻桎梏。

“咳……”

外面的秦昭南闻声也醒了,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银针包,匆匆来至塌前道:

“大人...大人可是咳症又....”

沈晟钧已答不得他,屏息顺气,半晌额上冷汗涔涔,一手紧捉着一边的案几角起身,攥得指节苍白。那右手撑着让秦昭南给他寻穴灸针,双眼水淋过似的漆黑,修俊长眉沾湿似鸦羽,却始终皱眉不肯闭眼,一脸苍白。

“大人怎么了?”

外面值夜的傅千张听见动静,急躁躁地跑进来。

“青崖...”

秦昭南正行针,忽然听见一声,抬眼见沈晟钧脸上已有了血色,便试着减了针,只留了中冲少府两穴。

“无妨。”

沈晟钧换了个姿势,抬头问

“怎么昨夜...咳昨夜没睡,又自请了守夜,也不见人?”

千张可怜巴巴地耷拉着头:

“回大人,因着昨夜莽撞,冒犯了江陵府君,自觉有错。”

秦昭南反倒嘴角有了笑意,小孩儿原更急躁冲撞,这是叫主簿庄玺仁给训出来的,尽管脾性尚未大改,倒是知道自己认错了。

沈晟钧揉着额角道:“奖罪当抵,江陵府君行事疑点重重,今日只怕要同他周旋。”

他转又问秦昭南:“南邵随册译得怎么样?可看出些什么来?”

秦昭南通繁多番语,读阅抄录极快,他点了点头,从袖中拿出琉璃镜片和一张随记纸条道:“还有随册中所规一些路程、收支账本尚未译完,余下的.......”

秦昭南说到一半抬头,看向沈晟钧,见他大人定定地看着门楣,一言不发,只好匆忙带上琉璃镜。

他见诏书令大人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一边,一身修长的梨花白袍谦谦而立,那宫制的雪白兔披风白绒绒烘出一张嫣红的薄唇。

纪酒月眼睛隐在短帷纱之下,手中提了长剑并一个极为精致的浅木食盒。这两样东西拿在一起显得极为吊轨,可惜女官本人对此毫无察觉,只抿着嘴唇。

她原本低头看着手里的几张宣纸,听见秦昭南的话停了,抬手撩开帷纱,抬眼盯着沈晟钧道:

“怎么还才起?徐元盛在会仙楼设了宴,派的人说是为你我接风洗尘,你去么?”

沈晟钧不回答,翻手暗中把那两根银针藏在手心,面上平静,反而问道:“大人以为如何,要下官去是不去?”

“去不去随你,这我管不着。”

纪酒月无所谓回道,说完扬了一下手里的纸。

“不过这岁贡陈列,是你译的么?”

秦昭南闻此紧张地站起身来,本想扶一下鼻梁上的琉璃镜,不料鼻尖上全是汗珠,镜片一滑更乱。打翻一个茶杯不提,手忙半晌才重带好了镜片,得以站稳视物。

他不敢看向纪酒月的眼睛:“回大人...是下官所译。”

在千张眼里秦昭南许是不苟言笑的文官,算来纪酒月已见过他三回,彼时跟了裴绥姝垂帘旁观殿试便见过他,这么久来看他却仍似个似个愣脑筋的书生,好笑道:

“哦,原来翰林院那些老头儿有眼无珠,当年原来是把探花郎调任翰林院书库编书了。”

但秦昭南没有抬头,反而拱手更低,沉声说:

“下官不敢承大人盛赞,请大人恕罪,下官仍天资愚钝,并没有见得此岁贡单中有何蹊跷?”

纪酒月走来把手上食盒和那张译出的礼单递给沈晟钧,自顾自在食盒里捡了一块糕,抿着小点笑道:

“外面的便是傅千张么?你们这几个见来都眼下乌青,一个个活像那剑南的白罴[1],想必一夜未好睡罢。你且带他去休憩用膳,今日有的忙,倒也不必吝啬一时暂歇...”

说着便噎了,扭头见了沈少卿铁青色的一脸疲态,他们三个乌眼圈反倒有些可爱的意思。

这大内女官鲜少笑意满盈,今日格外反常,反倒让向来不近女色的秦昭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即得了吩咐,立刻道:“回大人,下官明白。”

说着领一边许久呆着不敢动的傅千张出了外室,行至中堂时千张的眼珠重新活络起来,揪着秦昭南的官袖兴冲冲道:

“秦大人,那姐姐昨夜凶虽凶些,可当真生的,怎生的...”

傅千张忽然挠头词穷,他从来没见过那样浓嫣昳丽的女官,这此一见让他不免惊诧。

秦昭南在前面边思虑边步履匆匆,全然没听清楚,敷衍道:

“这平白无故的,谁是你的姐姐?”

————

沈晟钧静静看着那几张译文,听着纪酒月在一边拿金勺斯斯文文地吃食盒中间一盏雪衣豆沙,有些窸窸窣窣的细小声音,像只波斯猫儿在舔食。

那岁供单按循旧制,写得工工整整:

“……恭祝昭靖万古,春韶介祉,斗柄南移,星环北拱,凤律调阳。一贺以无量延寿诸佛、金书妙法莲华经。二贺以天然万年松、万年玉壶春、万寿龙凤盘、万寿观音玉莲瓶,三贺以仙鹿图、百鹤图……”

他翻了翻,皱眉道:“这岁礼竟如此繁复?”

“繁复的还在后面,凡朝岁九贺,前八贺都是太常寺有载的理法规章,不能有变。最末一贺才是南邵所择。何况这还是器物单,后面珍馐单,异兽单等等还有各八,你看那器物单的第九贺。”

纪酒月又看上了另一盏金丝山楂糕,觉得先前那雪衣豆沙实在是油津津的甜。

她一大清早没瞧得上江陵府给她精心侍弄的早膳,自己□□出去逛的精致食盒,结果还是腻了,没半分清爽——沈晟钧说繁复,那是他没见过大内皇膳,那才是真的繁复。

“九贺以南邵银白点珠流霞花盏、尚品樊鼎沉水香奁、薄胎铜海纹底青瓷玛瑙镯、紫金釉洒蓝紫砂壶、勾彩缕金沉水香篝一座、八宝流影麒麟踏燕博山炉一尊,苏合檀香金缕梅锦九转,郁金西风太月沉香十八盒,香柯蛇眼逍遥散……”

沈晟钧叹了口气,直接翻往最后一页。

纪酒月挑了一勺金丝糕尝了尝,碍于礼仪,面上眉头没皱一下,硬是好端端地咽了下去,才开口道:

“不知你可见过前些年的南邵岁供单,诏书令司大内内侍省,本官见过许多。”

“与北狄不同,南邵银器精巧繁多,工匠精巧,因此器物偏重,兼以南洺涧中许多奇珍异草,不过这回——”

纪酒月探身过来,拿扇子敲了敲岁供随单最末,挑眉道:“这回不同,你看这回南邵……换成了许多南邵少产的熏香?不觉得奇怪么?”

“并且下落不明。”

一剪烟煴似地眼睫落下,沈晟钧垂眼听着纪酒月说完,翕动薄唇,轻轻看向她道:

“大人记得么,昨夜死的那个郭商渝,是个——倒卖香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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