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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漱鸢躺在榻上来回折腾,左右辗转了很久,还是睡不着。

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贪心,起初拉了下手就觉得心满意足,而后相拥,同行,同榻,到现在,她又想着要和宰相一起过夜了。

明月昭昭,夏晚流萤,多好的时机。

若能一同依偎着躺在一起,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然后渐渐睡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在宫里其实她还是不太敢这样做的,若是自己彻夜不回宣徽殿,怕是冬鹃幼蓉她们也会四下找起来,所以,她也不好冒险。

然后思绪想到了南山的紫竹林,想来这个时候,南山别苑应最是清幽。皓月当空,竹影摇曳,想想都觉得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宫里留不得,她还可以把他拉到山上。

漱鸢这般想着,脸上就浮起了欣慰的笑容。不论怎样,重生之后她至少争取到了喜欢的人,也没有再错过,这便是最大的幸运。

至于旁的,她当然没有忘记。只是如今宋洵隐于国子监,而婉卢又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一切前世的恩怨仿佛就此断了似的。

她在月下不禁迷茫,望着窗外的一轮婵娟开始陷入沉思。

重活一世,她在努力改变自己,变得脾气好一些,对周围的人也宽容一些。不得不承认,她一开始回来的时候,是满腔恨意,只想尽快找到一切事情的真相。

可她所寻求的那份真相仿佛是个无底洞似的,她越往里深入,反而更觉得不着边际。出手之后,总觉得有一种无力感,像是眼前有层层迷雾似的,叫她如何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看清一切。

再加上她当时又见到了房相如,满心欢喜地就要扑上去。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到了如今,总算到手。

房相如虽然看着疏淡苛刻,可私下里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一沾那种事情,总是容易没好气。

她想到此,忍俊不禁,其实他比她想象中的要更好,完全没有想到他是个可以为感情让步的人,三番五次地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违背一点他自己的原则。

她日渐沉沦于与他的痴缠中,每天总想着下次如何与他见面,做些什么,所以,对于‘仇恨’这两个字的感触似乎变得淡薄了些。大概是他的爱意实在叫她欢喜,更将她治愈了不少,所以她仿佛从以前那些苦涩的过往中走出来了。

可公主毕竟是经历过一世了,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是通透,而且,一个人在夜里醒过来的时候,也会变得清醒几分,知道自己下一步想要什么。

感情是感情,这不耽误她继续探寻她想知道的一切。这大明宫是她十三岁之后的家,她很清楚,她的一切宠爱和荣耀全部来自于那场洛阳之战。

大概她是唯一亲眼目睹了那场惊变的孩子,更比别人更清楚,是父亲杀害了隐太子,也就是她的叔叔,然后获得了皇位。

大概父亲是对她有所愧疚,或者,像是一个在孩子面前做了错事的大人似的,从此将一切能给的物质和名号全部赐给她,仿佛是希望告诉她,他走出杀戮后,还是她的父亲。

她睡不着,披发起身,赤足踩在月光如水的地上,立在窗前仰头看了很久。然后,从怀里拿出房相如送她的玉香囊,就着月光看了又看。

青丝缠绕着玉香囊,总算是不辜负相思了。她舒缓地笑了笑,即便他不在身边,可是这般彼此想念,牵肠挂肚,也算是此生难得。即便前路永夜,有他相陪,也是好的。

然后,她回想起她那时候正式受封‘永阳’这个封号的时候,父亲说,“希望朕的鸢儿为大华带来永远的光明。”那时候,房相如才带她归宫不久,受封大典上,他也在。

她当听候宣旨官唱辞,然后花钗翟衣,徐徐跪下三叩九拜,那满头珠翠几乎快要压得她脖子发僵,可是她还是忍了忍,扬声说,谢过圣恩。

其实漱鸢心里明白,永阳这个封号,或许不只是永远光明之意。

阳,洛阳也。父亲心里对那场事变还是几分负罪感的,他教史官写此举是为了‘安社稷,利万民’,可终归做得还是弑兄谋位之举。

所以,永阳——正大光明,磊落奇伟,这是父亲作为上位者,对王朝和他自己的全部希冀和要求。

他渴望天授君权,渴望名正言顺,更渴望光明磊落。

或者,父亲对她这个洛阳之变的目击者之所以如此疼惜,只是因为他内心的忏悔和不安,他无比希望一切都如他给她的封号那般,堂堂正正,无可置喙,从此获得他自己的解脱和新生。

大概,这也是他沉迷丹药和长生之术的原因吧。

漱鸢觉得有一阵子没有去看望父亲了,于是择了天气还算舒爽的一日往含凉殿走去。这还没到,石子甬道上有个眼熟的小内侍上前朝她行礼。

“公主留步,圣人含凉殿传召。”

漱鸢惊奇地看了下冬鹃,笑了笑,道,“真是巧了,本宫正要去含凉殿找父亲呢。”

内侍躬身,“公主请。”

那含凉殿离大角观最近,这段时间,父亲总会在那里休息。

一走近,只听大角观里头的怪声似乎没有了,她似笑非笑地对冬鹃调侃一句,“倒是奇了。那天竺方士驾鹤西,神游去了么?”

冬鹃答,“听闻他前几日就离开大明宫了。”

漱鸢点点头,“总算走了。”

这方士成天在宫里装神弄鬼,蛊惑圣心,她早就看着不喜。可陛下想求长生不老之术,谁阻拦,谁就会被怀疑有不轨之心,哪里还有人敢谏言呢?

内侍先与公主行礼后,进殿通传,得了陛下传召后,漱鸢提衫走了进去。

绕过帘幔,越往里走去,闻到的那御前香沉沉的味道越是发重。她觉得颇有些怪异,可还是唤着父亲走了进去。

皇上正靠在榻上的案几旁闭目养神,神色安宁淡然,漱鸢看了一眼,不再像往常那般笑闹着跑上去,而是规规矩矩地行礼,低声道,“父亲安好。”

这话是问候,又像个问句。

皇上自然听得出来,微微一笑,睁开眼道,“朕很好。鸢儿不必担心。起来吧。咱们父女之间,何时这样多礼,你不胡闹些,我倒是不适应了。过来坐。”

漱鸢闻言后,转而微笑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坐在案几的另一旁,看了看四下里燃烧的金笼,还是忍不住道,“父亲这是怎么了?含凉殿的熏香似乎......比往常的量重了些?”

皇帝按了按太阳穴,道,“这几日总有些困倦,也不知是夏末神思绵长,还是秋初人都爱乏累,总是觉得,打不起精神来。”

他说完,冲漱鸢摆了摆手,轻呵道,“你不必太过紧张。年纪大了,总是多多少少有些不爽利。”

漱鸢赶紧反过去安慰起父亲几句,然后顿了顿,鼓起勇气试探道,“父亲,儿听闻,那天竺方士,走了?”

“嗯。朕,准许他暂时出宫修行......”

漱鸢听后立即沮丧,喃喃道,“他还要在中原呆多久?真是祸害人。”

陛下扬声诶了一句,“鸢儿如何说话呢?怎能叫国师是祸害?”

这一下更叫公主目瞪口呆了,“什么......父亲居然还封他做了国师?他既无钦天监观星断事之术,又没有宰相力缆狂澜之能,他何德何能,能做我大华的国师。再说了,他可不是中原人呀!”

皇帝望着漱鸢一通抱怨,她说完后,他不由得扬唇笑了笑,“听听,朕的女儿,逻辑如此犀利,可惜了,只是个公主。”

漱鸢道,“父亲莫要说笑。我是认真的,他做国师,恐有不服。”

“只是个虚头的封号罢了。我自有要事交由他,碍不到朝堂上那些人。”

漱鸢摇了摇头,担忧道,“那些丹药,父亲还在吃?”

皇帝不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漱鸢不禁无奈,好言劝慰起来,“父亲可是万岁,何需丹药呢?上次房相劝父亲的话,父亲都忘了吗?”

皇帝听后奇怪地笑了笑,有些困惑地望着她,喃喃道,“你倒是与往日不大一样,我怎么听着,鸢儿总是提及房相如。”

漱鸢一听,立即有些难为情了,垂眸有些心虚,小声辩解起来,“房相是国宰,号令百官,也曾经是我的少师,所以,我和他,多少有些交情在。房相是个良臣,自然说的话要有些道理。于父亲和我大华,总是好的。”

皇帝哦了一声,慢慢点点头,道,“其实我今日叫你来,正是因为他。”

漱鸢心里猛地沉了一下,可还是脸色挂起一层笑容,乖巧道,“因为他?不知父亲想说什么?”

人总在心虚的时候最紧张,开始懊悔从前种种是不是做的太过火了。漱鸢的脑中细数她与房相如见面的过往,总是担心是不是哪次被发现了什么。

含凉殿大殿宽广,漏夜一滴一滴的打在铜碗里,仿佛砸在她的心上似的。

时间无比漫长。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会儿漱鸢,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去大慈恩寺了?”

漱鸢一听,稍稍松了口气,笑道,“是。母亲忌日的那天,我去大慈恩寺祭拜,父亲知道的,每年我都会去的......”

皇帝道,“是该去看看你的母亲......”他眸中神色哀伤,有追思之意,流转片刻,他皱眉疑声问道,“有人说......是宰相同你一起去的?你们,又同车而归?”

此话一处,宛若晴天霹雳似的,叫她瞬间怔住。

漱鸢身子一震,万万没想到会有人传出来她和房相如的风言风语。

不过,那所传的事情倒是虚妄之言了!可是,她虽然不是和房相如一同去的,可那日她与房相如一直在一起倒是真的。

她的确是在大慈恩寺遇到了房相如,或者说,是他来寻自己的......

“嗯?此事是真的?”皇帝见公主不说话,又问了一句。

漱鸢片刻间语塞,对于此,竟不知道怎么样的回答才是万无一失的。

父亲先是君王,再是父亲。好在这一点,她从未忘记。

漱鸢到底是摸不准这事情,更担心拖累房相如,立即舒怀一笑,堂堂正正地解释道,“这事情是不假。不过,儿是在大慈恩寺偶遇房相,而并非是一同去的。房相那日刚好也在大慈恩寺办点事情,与儿也就碰上了,是个巧合罢了。事毕,房相又送儿归宫,这之后,也就分道扬镳了。”

她说完,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嗓子,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眨了眨眼,试探道,“怎么,旁人以为是......?”

皇帝听后,神色稍微缓解几分,觉得这倒是顺理成章,点着头道,“如此......朕还以为是他和你一同单独前去的。”说着,他呵笑一声,“这些宫人的口舌啊,就是三人成虎,起初我听旁人给我说起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和宰相......”

他欲言又止,随后笑着摇摇头,继续道,“上次你们二人下双陆的时候,朕在旁边瞧着,总是有几分疑惑,似乎是说不来的感觉。前些日子,又听宫人说起大慈恩寺那事,更是有些惊讶。我如何也想不到,你和他房相如,会出现在一处。”

漱鸢心里忽然一窒,偷偷观察起父亲的神色,却怎么也捉摸不透那笑容背后的寓意。

父亲难得说起她和房相如的事情,这个机会倒是很不容易。只是,父亲的态度却是并不明朗的。

如果她就此承认她喜欢房相如,或者直接坦诚他们二人已经两情相悦很久了,是不是父亲就会成全他们呢。

漱鸢再三犹豫,终于,深呼一口气,缓缓道,“其实,我和房相他,没什么的......”

皇帝爽快地笑了笑,挥挥手沉声道,“那就好!其实朕都知道。房相如已经是国宰,是位高权重的朝臣。朕就说,他不会如此的!我对他很是放心,他并非贪权争利之人,绝不会做出揽权拥名这种事情的。。”

揽宰相之权,拥国戚之名。前者是父亲给予的权力,而后者,大概是就是和她有关了。

父亲的意思是,他并不会认同宰相尚公主的?

漱鸢听罢有些恍惚,本来因为紧张而半坐起的身子,微微向凭几无力靠去,她怕父亲发现什么,连忙笑了笑,笑容中有些难过的意味,她慢慢道,“是啊。房相高风亮节,克己守礼,绝不会如此。这些宫人,真是多心了......”

她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一口闷气堵在心里

可随后她立即清醒过来,她和房相如在大慈恩寺的事情,究竟是何人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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