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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隐往年也曾途径此地,往常这家客栈生意虽不至太过冷清,但昔日投宿时从未遇到过客满的状况。不过看一眼后院的车马,就知道确是来了大主顾,不是店家有意欺客。

「两位客官,今儿不巧了,只余下一间上房,您看可否将就一晚?」

罗隐顿了顿,未等他偏过头向身旁的人看去,就听见叶子昀道:「劳烦。」小二哥在前边带路,两人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来到了二楼的一间屋子,窗外暮色将暗,屋内燃起的灯火,一点点明亮起来。

伙计张罗好热水与酒菜后,就被主院那边叫去帮忙了,余下叶子昀与罗隐二人相对而坐,却一时无话。

当初他们仗剑江湖惩奸除恶之时,或是游历天下纵情山水之际,常常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直至天晓也毫不知倦,他们住过京城中最舒适奢侈的客房,也有过在偏远的荒郊野店两人挤在一张草席上的时候,那会从没有觉得不自在过。

将及亥时,外面渐渐安静了下来,罗隐忽然站起身来,右手放在了搁置一旁的长剑上。

叶子昀看了他一眼,抚盏浅笑道:「你若有事且去吧。」

主院里灯火通明,据说住着的是从北地来的殷姓客商,跟随他一起出门的有两个管事的,此外打手随从足有七八人,一行人包下十余间屋子,占了大半个客栈。罗隐见识过那位殷公子出手的阔绰,也见过他们赶路时的狼狈,对此自是不以为奇。

在途中树林里撞见后,罗隐叶子昀二人并没有跟上去一探究竟,随后走的也不是一条道,且他二人脚程稍慢,早已落在了后头,但方圆百里内只有这个镇子可以投宿,而这个小镇上也只有一家像样的客栈,再度碰面也就可以预料到了。

罗隐翻落到院子里后,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跃上屋顶,辨清了方位后,俯下身,轻轻将一块瓦片揭开了一条缝,虽是对屋内的情景不能得窥全貌,但屋内人说话的声音却可以清楚地传入耳中。

江湖上认得罗隐罗大侠的人,无人会认为他年少时是个能上房揭瓦的,也想像不出他躺在人家屋顶上偷听谈话的样子,但他这一连串动作却是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得很。

「有人在北边瞧见了那老怪物?那我们一路追踪南下、前儿才在苏州城中短兵相接过的那人,又是谁?」气急败坏的声音很有些耳熟,正是在酒楼会过的那位锦衣人,也就是客栈中的伙计提起过的殷公子了。

另一人的声音低沉稳重些,在林中遇见那一行人时,见到有两个师爷打扮、中年微须的人,想来这人就是其中的一位,此时不疾不徐地答道:

「如今再回想交手的情形,虽是黑夜之中看得不甚清楚,但那人言行举止确不似当年遇到的天池老怪,惟有武功路数看着是一样的。」

殷公子当年栽在天池老怪手中,吃足了苦头,原也觉出了异常,不是没有疑心过其人真伪,但他们此番折戟沉沙、谋事不成反被人羞辱了一番,到头来发现找错了仇家,平白惹来了另一个难缠的对头,难免让他恼羞成怒。

「那老怪物的武功路数与旁人都不相同,没听说过他师承何人,就连个传人也没有,还有谁能假扮得了?」

「少庄主有所不知,那老怪性情孤僻古怪,极少现迹江湖,也无几人说得出他的来历。但老庄主昔日曾着人暗中探访,提到过他的师门中还有一人,正是二十年前就有武林第一人之称的穆成风。那老怪极少在中原武林现身,故而穆成风扬名天下二十余年,却鲜有人知道,他还有个师兄。」

「穆成风?说什么武林第一人,还不是败在了两个后辈手下,一世英名尽付东流。真要论起来,我爹霹雳刀客的名头也不在他之下,我们殷家人还用得着怕他吗?」

他说的这个名号,罗隐倒也是听过的,殷其正殷老爷子在关外赫赫有名,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怎么去学了剑法,还只学了个花架子。

师爷口中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暗道:你若是敢让老庄主知晓此事,咱们还会像眼下这般形同丧家之犬吗?

那位殷少庄主,殷非,却不知道面前垂手而立、一派恭敬的人正在腹诽他,负着手在屋里烦躁地转了几圈,忽道:

「不对不对,穆成风不是从不下百丈崖的吗,怎会出现在苏州城里?」

那位中年师爷斟酌着答道:「这就不得而知了,传言当年穆成风被迫立下过誓言,终身不离百丈崖一步。」

殷非脚步一停,转身问道:「有这等事?」眉头一皱,轻蔑地笑道:「若真是他顶着天池老怪的名头南下,难不成是为不敢破誓言?我呸,真是虚伪透顶,不愧和那老怪是一对师兄弟。」

「穆成风当年败在两位后生晚辈手下,此后一直不曾在江湖中露面,若是他乔装改扮来到江南,想是要讨回昔日这笔账的。叶子昀已死,罗隐却回来了,近日传言他正在易水盟中做客,想来穆成风是去找他的麻烦的。」

殷非不以为然道:「手下败将,何复言勇?我不曾见过罗隐,但想来他纵是剑法通神,也未必在我们遇见的那位黑衣剑客之上。穆成风既曾败在罗隐剑下,那剑客也未必对付不了天池老怪,故而我才一心想要招揽。」提起此事他仍是懊恼不已,再忆起途中再遇时被那人看见了他的狼狈之态,眉宇间不由多了一抹阴沉。

他不曾发作出来,而是脸色难看地坐了下来,手指轻敲着桌案,半晌沉吟道:「我自幼跟在爹身边,天下的高手见得多了,但此人出手那一剑的速度与巧妙,可谓平生仅见,无论对付天池老怪还是穆成风,少说也有五分把握,可惜,可惜,却不肯为我所用!」他的武功虽是不入流,眼光却还是有的。只是殷少庄主从小骄奢惯了,在酒楼看到那个衣食简朴、沉默寡言的青年,只当他是困窘落魄之人,想来不会不为钱帛所动,怎想得到那人会是昔日的叶盟主的挚友、名满天下的罗隐。

师爷看出少庄主心情不佳,进言道:「少庄主何必烦恼,那人若是穆成风,眼下势必要与易水盟对上。叶子昀虽是死了,但江湖中谁也不敢夸口闯易水盟如履平地,何况还有罗隐那煞星在,咱们坐山观虎斗即可。」

「若能如此,自是再好不过,也可消我心头之恨。但那些自诩正派之人做事太不爽快,若穆成风只是去寻罗隐的麻烦,却不曾伤了易水盟的人,只怕他们会给前辈几分薄面,两边劝和不了了之,罗隐当年也只是重创了穆成风,如今这节骨眼上,难道他会在易水盟的地界上惹出人命?」

他越想越是烦躁,眼中闪过了一抹狠戾,「那死老头的师兄是我的死敌,他本人又是个睚眦必报之人,纵是我不报今日之仇,他也绝不肯干休。须得先下手为强,除去了他,才能腾出手来对付天池老怪。但如今他必有了防备,又该如何下手才是?」

罗隐远远地看到客栈的伙计往这边来了,轻巧地从屋顶上翻下,借着夜色悄然离开了。

屋内那师爷上前了一步,悄声道:「少庄主莫担心,道上的头号杀手已有消息了,只要价钱谈妥,这一位杀人可是从未失手过的……」

罗隐回到屋内,将听到的对谈择要说了。

叶子昀言道:「穆成风当年被你重创,武功一直未能恢复旧观,靳言对上他也未必会落了下风。杨绍最是谨慎之人,穆成风与殷家少主来到苏州城,还大动干戈,他应是一早就已知悉,想必已有妥善安排。若是连程然也想插手此事,他生性促狭,穆成风此趟怕是讨不了好。」

他淡然一笑:「易水盟虽非铜墙铁壁,却也非任谁都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罗隐听到最后一句,低头默然不语。

叶子昀看了他一眼,心下已是了然,语气放缓,轻声道:「当年之事是个意外。」罗隐肩头微颤,仍是没有做出反应。

叶子昀深知此事是罗隐的心结,但身前种种,于他俱已是过眼云烟,亦不愿看着至交好友一直走不出来。

叶子昀的武功声望,当日武林中无人可望其项背,纵是在他养伤抱恙期间,也从未有人敢前往挑战,谁都不曾料到会有人潜入易水盟向他下手。彼时六大堂主只有一人留守,罗隐远行未归,又有隐藏极深的细作将刺客引入了叶子昀静养的院子。也许是仅有一次的疏忽,种种机缘凑巧,才酿成了无法追悔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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