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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横亘心中,非三言两语可以释怀。罗隐并非拿的起放不下的人,但死生之事本就无几人能勘透,何况还连着责任、道义与难言的情愫。

故人咫尺之遥,往事却非如梦如烟,在破晓之后可如朝雾一样散去,发生过的事无法更改。

人已回到他的身边,然而曾经的痛彻心扉,曾经的追悔莫及,俱是岁月留下的刻痕,如同身上的伤痕一样,寂静无言,却沉默地昭示着存在。

叶子昀微微一笑,将手中茶盏微倾,杯中的茶溢出少许,他以指蘸水,一笔一划地在桌案上书写了两行字: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他自幼习得一手好字,苍劲有力,雄浑刚正,然而此次醒来后,偶或提笔写字却觉腕力稍欠,写出的字笔力不足神韵全失,但此刻案上水迹未干的几个字,却隐有当年的风骨。

江湖人人皆知,罗隐冷静少言,他此刻望着桌面上的字迹,未及开口已觉喉头哽咽,低头掩去了眼底的温热,平复着涌动的心绪。

他沉默许久,终是问道:「你可会怪我?」不问他的意愿,就擅自决定了他的命途。

叶子昀凝视着他,言道:「我不想你的苦心白费,余生必会珍惜。」

他的余生有多长,无人能知晓,就如同他如今是生是死,再无一人能说得清。但依然可以坦然自若地站在人世间,陪在一生的挚友身侧,无惧前路,不问结果。

罗隐还记得云游道人当日所言「得失之间,仍需三思」,当日他一意孤行,究竟改变了怎样的命数?道人有留下话,说若有疑难,日后可去寻他。

但那道人却没有提及,应往何处去寻他。

罗隐在苏州城中时,想起此事,也有托人打听过。但江湖中的汉子大多不信道士法师之言,平常对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嗤之以鼻,一时想要寻人也无头绪。

后来遇到一位外地的客商,说起有位道人曾为他们村子里的人祛邪。问过相貌举止,再推算行程,有几分可能是他要找的那道人。再追问其下落,那客商却也说不出来,只说当日是往北边走了。

他们往江宁府寻船渡江,进城后找了家茶馆坐着,午后时分,正是最容易困倦的时候,茶博士慢吞吞地送上一壶茶后,又缩在角落里打盹去了。

罗隐饮尽一盏茶后,与叶子昀低语了一句,就起身走了出去。正此时,忽然涌进来一群佩剑的青年男女,一下子将这个小茶馆挤满了。

他们也未在意迎面走过的黑衣剑客是何人,只顾彼此招呼着落座,原先在打盹的茶博士也来了精神,忙前忙后地沏茶伺候着,竖起耳朵听他们七嘴八舌说着的都是「苏州」「易水盟」云云,他也听前几日经过的江湖客议论过此事,想来是近日江湖中的大事了。

这天是十二,易水盟发往各大门派的帖子上写明了八月十五赏月之期,但江湖中还有不少门派没收到英雄帖却也想去凑热闹,有的得到消息迟了些故而还在路上磨蹭。

这群青年弟子看上去江湖经历尚浅,说起一路上的见闻都难掩兴奋之色,此时茶馆中除他们外,只有一个穿白衣的青年在低头饮茶,他们也就只管旁若无人地高声议论。

叶子昀听了几句,就已明白他们是山西玉剑门的弟子。一行人七男一女,男弟子里年纪最长的也不过二十余岁,同行的那位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众位师兄弟都对这位蓝师妹很是殷勤。

那蓝姓少女神情冷淡自矜,对着师兄们都不假辞色,却在瞧见了那位独坐饮茶的青年后,苍白秀丽的脸容上多了一抹淡淡的绯色,微微垂下了头。

「都说易水盟广发英雄帖,是要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擂台比武争夺盟主的位置。」

「二师兄你见多识广,可知易水盟中眼下谁的武功最高?」

「钱师弟,你这可是难倒我了,咱们玉剑门与他们素无往来,连师父也未亲眼见过那几位堂主与两位副盟主出手,如何说得出他们的武功高低?」

旁边一人插嘴道:「二师兄此言差矣,虽未亲眼瞧过,但也听说靳堂主和沈堂主两位的武功是已故的叶盟主亲自指点的,想来他二人的武功是要高出其他人的。」

那位二师兄的脸色有些难看,「三师弟你江湖阅历还浅,不明白传闻不可尽信的道理,别的且不论,那位沈堂主可是一介女流之辈,怎可与其余几位一较高下?」

他有心教训这位驳他面子的师弟,却忘了在场的还有一位「女流之辈」,若是平常时候,他的蓝师妹定然不悦,但她此刻却是神思不属,总是情不自禁地偷偷看向叶子昀,竟是浑然不曾听到身旁师兄们的议论。

却有人在一旁替她不平,反驳道:「谁说女子就不能武功高强了,师父还常夸赞蓝师妹天资过人。」此人二十上下的年纪,骄傲自矜的神情与那位蓝师妹如出一辙,只是少了那份冷若冰霜。说完这句话后,他忍不住瞧向蓝师妹,却未见她有何反应,心中忍不住一阵失望。

那位二师兄不知是自觉失言、不想再惹师妹不快,还是对这位师弟有几分忌惮,当下嘿嘿一笑,将话头匆匆带过。

三师兄却向那少年笑道:「论起习剑的天赋,自是路师弟最高了,假以时日说不定可以与罗隐一较高下。」这位路师弟平时自视甚高,但听闻罗隐的名字,还是忍不住双目发亮。

他们却是不曾想到,方才擦身而过的黑衣青年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剑客。至于叶子昀,他在与穆成风交手之后,就极少在江湖上露面,一心在易水盟中处理事务,即使在接任武林盟主后,除却与各门派议事之外,平常也是深居简出。这并未使他的声望稍坠,反而在其后三年中达到了无可企及的高度。但那几年中连易水盟的不少新进弟子都不曾见过盟主真容,何况是素无往来的门派中的年轻一辈。

忽有一人道:「在进城时不是听人说,在江宁府见到了易水盟的沈堂主,若是要比武争夺盟主,她怎会不急着赶回去?」

二师兄冷笑一声,还未等他说话,又有一人插话道:「方才三师兄提起罗大侠,听说他眼下就在易水盟中,若是他也上擂台比武,岂非盟主之位十拿九稳?」

余人听后纷纷道:「罗大侠并非易水盟的人,这不合规矩。」「想来易水盟的人不会心服吧。」

那位路师弟却有些不服,说道:「四师兄所言极是,易水盟在江湖中偌大的名声,何必拘泥门派之见,盟主之位理应能者居之。」

二师兄嘿嘿一笑,「可不是嘛,若是咱们路师弟也能出场,盟主之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话语中的讥嘲,旁人都心知肚明,那位路师弟却听不出来,傲然道:「若是得此机会,路铭定要以手中长剑,与罗隐一较高下。」

叶子昀听到这句,忍不住一笑。他的笑容落入那蓝姓少女眼中,她心头一震,瞬间就失了魂。

路铭说完那句豪言壮语,忍不住又看向那少女,却见他的蓝师妹全然不曾看他,双目直愣愣地望向那位独坐的陌生青年。

他顺着蓝师妹的目光看去,见那人正悠然自若地喝着茶,唇边却有未掩去的笑容。一时妒意难捺,铁青着脸,径直走了过去。

他瞪着叶子昀,手按长剑道:「兄台可是笑我不自量力?既是如此,路某就向你讨教几招。」当下不由分说,长剑已然出鞘。

叶子昀十七岁扬名江湖,平生未有败绩,何时惧过他人挑战。

但今时不同往日,那人站立的姿势与起手的剑势,在他眼中破绽百出,但若论当真动手,那人随手一拳就可击倒他。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长剑上,看得出是把好剑,应是出自当世的铸剑名家之手。

他七岁习剑,六载有成。若论剑术造诣无人能出其右,放眼江湖可比肩者不过罗隐一人。

但如今,他连握剑也做不到。

剑法非一朝一夕可成,纵是天资过人,仍需无数个寒暑,重复无数次枯燥乏味的挥剑动作。每一条肌肉中爆发的力量,每一次呼吸吐纳的配合、以及心脏血脉可以承受的冲击的极限,都与剑招相辅相成。

他的容貌虽与往日一般,躯体内却早已不复昔日的力量。不再有身体对挥剑时每一个动作的记忆,经脉中更无半分真气流转。

一袭黑衣出现在对峙的二人之间,从外头回来的青年放下了手中的包袱,转过身,神色冷淡地对路铭说道:

「想比剑?随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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