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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洛倒还记得那个“滚”字。
于是她很好地稳住了,冷漠答:“没有。”
穆不宣闻言也不恼,唇角弧度更是不减反深。
他带着满身的栀子香再走近两步,方于亭前阶下驻足。而后一躬身,向姜洛行了个礼。
有言,“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
穆不宣便恰恰正应这种形容。
他仪态端正得教人寻不出哪怕半分的错处,行动间浅白广袖轻微摆荡,飘如游云,自有一种仿佛是从骨子深处流淌出来的放逸风流。
这气度少见,鹤立鸡群。
已有此番堪称绝世的气度,再衬着那张让容樱三番两次沉迷不已的俊容,倜傥不群,玉质金相,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极好看的。
尤其当他没听到姜洛让他起来,就那么维持着姿势,抬起含着笑意的眼望过来——
饶是以前通过弄月所说,怀疑他可能是个海王的姜洛,直面此等美颜暴击,也不得不承认,小郡王穆不宣,他的确担得起京城第一公子之名。
当然前提是他别喊她小阿洛,也别给她送情书。
姜洛照例对长得好的人多看了几眼,才道:“起来吧。”
穆不宣总算收回目光,声音里满含着笑意:“宣哥哥多谢小阿洛。”
姜洛一时难言。
简简单单打个招呼而已,都得特意通过言语来表达亲昵,丝毫没在意身份上的差距。
看这熟练程度,怕不是真的是个海王吧?
正想着,就听穆不宣道:“小阿洛,再问你一遍,当真没有想你宣哥哥?”
“没有。”
姜洛回答得比刚才更冷漠。
她自觉表态足够明晰,穆不宣却道:“没有?小阿洛对宣哥哥竟如此绝情?”
姜洛心道绝情个鬼。
她相信即使是姜皇后本人在此,也会直截了当地说她对他从没有过情,何来绝之说。
穆不宣却好似理解不了姜洛这沉默似的,兀自从颈后衣领里抽出把折扇,“唰”地展开来,边摇边继续道:“小阿洛有所不知,从你进宫第一天起,你宣哥哥便想你想得厉害。
“白日里,你宣哥哥看朵路边的野花,都能记起从前和你携手郊游踏青赏花的少年时光;入夜后,你宣哥哥更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难得睡着了,梦里也全是你。”
说完这么段,他手腕忽而一转。
扇面平铺着往旁边移了少许距离,接住了片不知打哪落下来的花瓣。
花瓣粉红,娇艳柔嫩。
他移回扇面,凑近看过,少顷轻轻一吹,花瓣便离开扇面,飘摇着进了亭子里。
姜洛看着那花瓣晃啊晃的,最终晃到了她跟前的桌面上,彻底不动了。
姜洛更难言了。
实锤了。
他真的就是个海王吧。
正当姜洛以为,以这花瓣作结尾,穆不宣的撩拨差不多该结束了,就听他作了最后的总结语。
他曼声道:“千言万语说不尽,小阿洛,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着实难熬。若有朝一日,幸得上天垂怜,能让我重回那日,届时我必当拦住你,不叫你进宫。”
年轻的第一公子深情款款,眉眼间满溢着说不出的温柔。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好似捧着颗真心般,诚挚道:“唯有你留在我身边,我方知何为人世间。”
到这里,姜洛终于忍不住了。
她看着穆不宣,仿佛在看一个举世无双的大傻逼。
天天写情书就算了,这都当着她的面了,居然也还敢撩?她可是皇后!
第一公子这么喜欢作死的吗?
便回敬道:“穆不宣,你有病?”
岂料穆不宣扇面一转,重新摇起来,从从容容答道:“我没病。不是你有病吗?”
姜洛:“……”
可别说,她还真有病。
明明身后有座巨大的假山作为屏障,令得此间无风,可姜洛还是低头,重重咳了好几下。
被穆不宣气的。
咳完了,她抬头,冷声道:“滚。”
穆不宣当然不会滚。
不仅没滚,他反而还走近两步,上了台阶。
无视侍立在旁的扶玉和弄月投掷过来的几乎能将他戳出无数个窟窿的眼刀,他广袖一敛,往姜洛对面的凳子上一坐,不能更自然。
姜洛也没拦他。
这是她第一次见穆不宣。
她尚且不清楚他的性格脾气,更不知道以往他和姜皇后都是如何相处。
尽管单从那个“滚”字,就能看出许多东西,可万一她没控制住,思维发散得太过,导致大大偏离了原本姜皇后对穆不宣的态度,引起他怀疑可怎么办?
他和在烟雨楼里见到的秦苒不同。
秦苒来上清苑不为别的,纯粹是为了见女儿。
身为母亲,得知女儿的病尚未痊愈,秦苒心中只会记挂女儿的身体,别的全然不会多想。因此姜洛敢和秦苒说话,更敢提笔写给姜沉的回信,没叫秦苒觉出半点不对。
至于穆不宣,他能摸到这座亭子,说是有心也好,故意也罢,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倘若叫他察觉出端倪,从穆贵妃被他调.教成那个样子就能看出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如果在他跟前掉马,必然落不着什么好。
综上所述,姜洛不仅不会拦他,她还打算不管他说什么,她都顺着往下说,尽可能地避免露马脚。
姜洛想清楚后,定了定神,静等穆不宣开口。
穆不宣好似也知道他小青梅有见风就咳的毛病,刚踏进亭子的时候就收了折扇,没在姜洛面前扇风。他反手往颈后衣领里一插,空出的手拿了个杯子,自顾自斟茶。
瞥见姜洛的杯子见了底,他给她斟满了,随意道:“小阿洛,你穿这么多,缩这儿也不嫌热。”
姜洛说:“我宁愿热着。”
穆不宣道:“是了,你怕风怕冷,唯独不怕热。”又道,“再过些日子,陛下就要去万明宫了。你跟着去吗?”
万明宫。
离京城有三百里的路途,是佳丽们以前闲聊时说过的那座由先帝亲自督造,却没来得及享用的避暑行宫。
姜洛道:“陛下叫我去,我就去。”
反之,不叫上她,她就不去。
穆不宣正喝茶,这会儿喝完了,他放下杯子,把杯口向外一倾。
指尖按在杯壁处,他稍稍施了点巧劲,便带动杯子在桌面上滴溜溜地转起圈来。
他就这么玩着杯子,评价道:“果然小阿洛是最得过且过的。这一点,你宣哥哥自叹不如。”
姜洛不置可否。
凭借着这么几句对话,姜洛稍微摸清了点穆不宣和姜皇后惯用的闲聊模式。她略想了想,试探地主动说道:“难得贵妃从宫里出来,你不去见她,跑来找我做什么。”
穆不宣未觉有异,回道:“她有什么好见的。总归在你眼皮子底下,有你看着,她还能做出什么错事不成。”
姜洛顺着道:“她是没做过错事。”
穆不宣道:“那就是别的事了?”
姜洛道:“你知道她养了一只猫吗?”
穆不宣道:“知道。怎么,不是说那猫死了吗,难道救活了?这不对吧,宫里太医医术再高,可也没听说谁能起死回生的。”
姜洛道:“正是因为没救活,她才出了点事。”
姜洛有意把穆贵妃在金豆儿死后的那几天里,有些不太寻常的表现同穆不宣这个当哥哥的说一说,好叫他去关心他妹妹,别在她这儿跟她耗,却见穆不宣懒洋洋一摆手。
他语气也懒洋洋。
“这种小事,不值得讲,”他仍在玩着杯子,渐渐地熟能生巧,杯子转动的速度比刚才快上不少,“她要真出了什么大事,不用你跟我说,她自个儿就哭着喊着要哥哥给她出头了。”
姜洛:“……什么哭着喊着,她好歹是贵妃,你用不着这么嫌弃她。”
穆不宣哼笑一声:“这世上有哪个当哥哥的不嫌弃妹妹。”
姜洛道:“有,我哥。”
宫斗文里可是侧重描写过,忠武将军姜沉,是个实打实的妹控。
并且先前和秦苒说话的时候,听秦苒那意思,兴许姜沉还是个很不一般的妹控。
果然,穆不宣沉默一瞬,方真心实意道:“你赢了。”
成功扳回一局,姜洛垂眸喝茶。
穆不宣手里的杯子则在这时停止转动。
他望着安静品茶的姜洛,忽然想起件事,道:“说起养猫,我倒差点忘了,你现在是不是养狗了?”
姜洛说是。
他道:“小白狗?”
姜洛点头。
据猫狗房的太监说,团团那个品种普遍体型娇小,即便日后长大了,也仍旧是毛茸茸的一小团。
姜洛觉得,有点像是她接触过的玩具型犬种。
“原来你没有不喜欢白狗,”穆不宣也跟着点点头,“我还道你不喜欢了,不然之前我派人去宫里递话,要送条狗给你,你怎么就拒了?我就想,莫非是我的人偷懒,没同你说那狗是西方皇室养的良犬,毛发还是白色的?”
姜洛道:“没偷懒,我有看到那张画。”
穆不宣道:“看到了?那狗漂亮吧?若非当时记着要送你,我都想亲自养。”
姜洛道:“漂亮。”
她开始模拟当时姜皇后的心理。
听到穆不宣要送狗的消息时,姜皇后第一反应多半是拒绝。随后看到了那张画,应该有心生喜爱,但考虑到这是穆不宣送的,就还是忍痛割爱,不留一丝余地地拒了。
于是姜洛很直白地对穆不宣说道:“虽然漂亮,但一想到是你送的,我就不想养。”
穆不宣奇道:“为什么?不该是一想到是你宣哥哥送的,你就更想养了吗?”
姜洛没接这话,而是道:“我送你两个字吧。”
“哪两个字?”
“自恋。”
“自恋?何意?”
“很久以前有个少年,他长得非常好看。好看到何种地步,有天他见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惊为天人,从此茶饭不思,为情而死。这就叫自恋。”
同穆不宣讲完经过改编的简易版神话,姜洛问他:“你不觉得自恋二字,非常适合你吗?”
穆不宣道:“容我想想。”
他陷入沉思。
等沉思完了,他眉梢微扬,道:“适合。果然知我者,莫若小阿洛也。”
姜洛道:“彼此彼此。”
穆不宣道:“承让承让。”又道,“说来自上次清明过后,至今不过一月未见,未曾想小阿洛竟变得如此可爱,你宣哥哥都有点被惊到了。”
姜洛闻言没慌,只不动声色又喝了口茶,想这是察觉到某些她不清楚的细节上和姜皇后的不同了吗?
然后道:“是吗。刚才母亲见我,她可没说我可爱。”
穆不宣道:“你都是皇后了,万人之上,谁敢当着你的面说你可爱。”
姜洛道:“你敢。”
穆不宣自得道:“所以我才是你宣哥哥啊。”
姜洛紧绷着的心神终于松了松。
闲聊了这么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龙舟竞渡应该要开始了,姜洛问穆不宣:“不回碧漪堂吗?”
穆不宣也记着时间,便道:“回。”
他放下杯子起身,衣袂飘飘地对姜洛又躬了躬身,抬脚走人。
走下台阶时,他倏然转过身来,对姜洛道:“小阿洛还没去过碧漪堂吧。一起?”
姜洛摇头。
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得到,跟着皇帝去往碧漪堂的那些王公大臣,多半都是姜皇后认识的。
眼下单单一个穆不宣,都能让她在捂马甲上耗费心思,连杯茶都喝不完。更别提碰着其他人,她不想这好好一个端午全浪费在捂马甲上。
却听穆不宣道:“宋国公也在碧漪堂。你不去见见?”
姜洛道:“他……”
说曹操曹操到,姜洛话没说完,旁边扶玉道:“娘娘,宋国公过来了。”
姜洛便略过穆不宣,看向他身后。
栽满栀子花的小径尽头,此刻有一人正稳步走来,那周身气场,大马金刀,器宇不凡。
而当他望过来,无需做出什么表情,就已经让旁观者觉得他威严甚重。隐隐间,似有岁月也无法消抹的铁血之气从他身上传开,把栀子花的浓香都给覆盖了去,正是曾久经沙场的宋国公姜序。
穆不宣回头见到来人,当即一笑:“我正要回碧漪堂,怎好劳烦宋国公亲自过来找我。”
姜序面无表情道:“陛下命我来的。”
言罢,绕过穆不宣,向着亭子里的姜洛行礼,道了句皇后娘娘安好,又问病可好些了。
姜洛道:“谢父亲关心,我好得差不多了。”
姜序应道:“这便好。”
不知是因为有穆不宣在,还是因为姜序本就话不多,再问了句姜洛有没有见到她母亲,得到回答后没有多留,领着穆不宣离开。
待得两人走远了,弄月才小声说道:“果然还是只有老爷能管得住小郡王。”
扶玉说:“还叫老爷呢。”
弄月说:“这不是没外人嘛。”
姜洛道:“行了,咱们也回烟雨楼吧。”
走出亭子,看着两旁开得正盛的栀子花,姜洛叫扶玉和弄月去折几朵。
她记得端午有采栀子、佩栀子的习俗。
然不知是先帝不喜欢栀子香气,还是他的哪位妃嫔不喜欢,总之御花园里没见到有栀子,各个寝殿也都未曾栽种。
其实栀子花不仅香气馥郁,还能作药用,并非寻常的观赏性花卉。
姜洛想着,又特意嘱咐,折栀子之前先拨开花瓣瞧瞧里头生没生虫,生了虫的不能要,得找干净的才能用来佩戴在身上或发上。
扶玉和弄月依言仔细挑选。
将此地开得最好的几朵栀子折下来后,姜洛当先拿了朵,长长的花枝往腰间挂着的香袋里一放,再重新系紧香袋,如此就算佩戴好。她自己佩好不算,还让扶玉和弄月也佩。
许是顾及姜洛是主,自己是仆,尊卑不得乱,两人没有样学样地把花放在香袋里,而是互相帮忙,戴在了头上。
栀子白嫩,衬得两人脸庞也是嫩生生的,活像小了好几岁。
姜洛道:“好像十来岁的小姑娘。”
已近二十岁的扶玉忍俊不禁,弄月也嘻嘻笑道:“娘娘惯会夸人。”
姜洛道:“别人想听我夸还听不到呢。”
而后带着余下的栀子回去,准备分给容樱和穆贵妃她们。
因龙舟竞渡即将开始,南北两岸愈发人山人海,入目所及尽是黑压压的人头。西岸这边烟雨楼里的命妇贵女们也坐不住,纷纷登上最高的三楼,等候竞渡开始。
走到楼下,姜洛抬头看了看。
但见三楼被命妇贵女们坐得满满当当,门窗也全部打开,方便她们观看。
从湖面而来的风徐徐吹入三楼,姜洛清楚地看到有贵女头发衣摆被风吹出一种凌乱美。姜洛顿时转身,不打算上去了。
“把花给长公主她们送去吧,”她吩咐道,“若是想看竞渡,就留在楼上,不用下来。”
扶玉道:“娘娘不看吗?”
姜洛道:“楼上风太大,怕是兜帽根本挡不住。”
扶玉道:“娘娘不看的话,奴婢也不看了。”
弄月跟着点头。
姜洛道:“当我不知道你们两个等这天等很久了?上去看吧,我身边又不是没人伺候。”
她都这样说了,扶玉和弄月也只得带着花上楼。
姜洛则去往后院,进到早早布置好,留作给皇后专用的一间屋子里躲风。
因前头有三层高的烟雨楼遮挡,在屋子坐着,完全感受不到风的存在。可正也因烟雨楼挡着了,打开窗朝外看,半点上清湖的湖面都看不到。
龙舟自也是瞧不见的。
姜洛郁闷地想莫非她和竞渡无缘,忽听前头楼上传来道道惊叹欢呼,竞渡要开始了。
欢呼声过于响亮,细听之下,姜洛甚至能分辨出说“第五只龙舟的颜色最好看”的是容樱,说“最后那只也好看”的是李美人。
无法亲眼目睹竞渡盛况的姜洛边只能听边吃乌梅。
吃着吃着,她想起之前听到的一句话,讲端午来上清苑,唯有看过竞渡,方是不虚此行。
她也想不虚此行。
可楼上风实在太大,指不定她还没看清龙舟在哪,就已经先咳得不成人形——
等等。
她不去楼上,另外找个可以看得到湖面的地方不就行了?
姜洛暗叹自己真是绝顶聪明,旋即飞快丢开乌梅,去拿出宫前扶玉让带上的薄斗篷。
拿到斗篷,姜洛没有立即披上身,转而拿起套同样是扶玉让带的便服,换掉了正穿着的吉服。
吉服繁华贵重,便服与之相比虽简便不少,但姜洛没叫宫人进来,她自己一个人更换,颇有些费时费力。
是以这么两套衣服换下来,从烟雨楼传来的欢呼声更加响亮。姜洛估摸着竞渡已经进入赛前准备阶段,是真的快要开始了。
她不由加快速度系好最后一条束带,把斗篷往身上一披,戴起兜帽出了屋子。
一路低调而行,即便有认出她的,想跟随在她左右,也被她摆手拒了。总归这儿是上清苑,皇家的地盘,到处都遍布着太监宫女御林军,没谁会不长眼打她的主意。
姜洛孤身出了烟雨楼。
沿着之前那座亭子所在的方向走,姜洛边走边四处打量,试图找个既能看得到上清湖,同时又没风的地方。
正走着,一道微弱的呼唤遥遥传来。
“……娘娘。”
姜洛下意识以为是有人喊她。
她站定了,环顾一周,此地围墙高大,花草繁盛,除她以外并没有别的人在。
不是喊她。
可不是喊她的话,这声娘娘喊的会是谁?
今日来上清苑的佳丽们,能被喊娘娘的穆贵妃现下正在烟雨楼等着看竞渡,同样能被称娘娘的薛昭仪也在她走之前结束了和薛问台的悄悄话,回到了烟雨楼。
剩下的赵婕妤和李美人等非四妃九嫔之列,品级不够,不能被称作娘娘。
所以难不成,说话者不知道娘娘一词是宫廷专用语,随便逮着个人就喊对方娘娘?
姜洛直觉不对。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喊娘娘,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
遂放轻脚步,循着刚才呼唤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了不远,透过重重花树间的缝隙,姜洛看到前方地上跪着个小太监,料想方才那句娘娘就是出自他口。
而被他唤作娘娘的……
姜洛眯了下眼,很快认出站在小太监跟前的年轻姑娘是谁。
说准确点,不是姜洛以前见过所以现在能认得出,而是她根据那姑娘的相貌身形,以及穿衣风格等,和宫斗文里一个在前期戏份并不多,但怎么看怎么重要的角色对上了。
于是姜洛就也明白,那小太监并非不懂娘娘这个词代表着什么。
正因为他懂,他才会对那姑娘喊娘娘。
四妃九嫔,不说薛昭仪所在的九嫔,单说穆贵妃所在的四妃,贵淑德贤,是为正一品。
在皇帝刚刚登基,以礼聘充实后宫的那个时候,皇帝先封了穆氏嫡长女为贵妃,后还封了位秦氏出身的,方方面面皆可与穆贵妃比肩的淑妃。
淑妃,秦氏秦惜含。
只可惜秦惜含惹到了姜皇后,不仅一夜之间多了个“前”的名号,还被逐出宫,至今未能议亲,下场很是惨淡。
但正如姜洛觉得连陈宝林都有成为后宫最大赢家的资本,秦惜含的这番经历也可谓是翻身打脸的前奏,端看她后续会用什么方法重新进宫,夺回属于她的淑妃之名。
再看过去,那小太监脑门儿触地磕了个头,十分恭敬地道:“奴婢见过淑妃娘娘。”
还真是秦惜含。
姜洛当下也不急着看竞渡了,她立在原地,借着花树的遮掩细细端详。
若说穆贵妃是明艳,美艳,恃美行凶,盛气凌人,那么秦惜含就是妖艳,乃至于是妖媚的。
也不知秦氏如何养的她,竟将她养得媚色天成,举手投足间尽是妖娆风韵。哪怕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光是看她的身姿,都能教人觉得她很有当祸国妖姬的潜力。
宫斗文里没详写秦惜含是如何被逐出宫的,姜洛也不乱猜,只想姜皇后废黜她,应当有一部分缘由是因为她刚进宫就搅乱了池水吧。
如前朝,皇帝须得让各方势力相互制衡,以达成朝堂上的和谐。后宫亦然。
皇后这个位置,放眼整个大夏,唯有姜氏地位足够高,威望也足够高,可以镇压得住任何魑魅魍魉,因此姜氏女成了皇后;
其次是贵妃,四妃之一,同时也是四妃之首,比姜氏略显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的穆氏正正适合;
再来是淑妃,同为四妃之一,看似与贵妃平起平坐,实则仍低了一头,于是较之穆氏低些的秦氏拿下了此位。
更后面的昭仪、婕妤、美人、才人等,无一不是八方博弈的结果。
或许这也正是皇帝为什么不来后宫的一大原因。毕竟后宫佳丽三千人,没半个是他自己想要的。
姜洛脑洞大开着,继续观望秦惜含和那小太监的互动。
本以为那小太监是受过秦惜含恩惠,又或者是对秦惜含别有私心,孰料观望了片刻,那小太监一直跪在地上没起身,嘴里也不重样地说着吉祥话,极其没意思。
姜洛决定撤退。
她才转过身,还没抬脚,就听背后那小太监声音陡然拔高,道:“谁?出来!”
音落,衣料摩擦声响了一瞬,紧接着的便是脚步声,那小太监过来了。
秦惜含也过来了。
两道脚步声同时逼近,姜洛心下暗叹,果然宫斗文里的听墙角永远会被发现,便从花树后绕了出来。
见姜洛出来,那小太监满脸怒容正欲喝斥,却在看清兜帽下的人是谁后,神色骤变。
当是时,重重的“扑通”一声,小太监就地跪倒,磕头道:“不知是皇后娘娘驾到,奴婢一时不察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秦惜含也跪倒了。
和小太监一样,在初初认出姜洛的时候,她也大惊失色,不知道姜洛听到了多少。此刻借着跪拜低头,她飞快调整好表情,柔声道:“拜见皇后娘娘。”
值得一提,尽管是跪拜这样不甚雅观的姿势,秦惜含仍风情万种,纤瘦背影媚态横生。
更别提她悄悄抬眼,眸光盈盈似水,娇柔婉转地对姜洛喊了声表姐……
姜洛这才记起,秦惜含,秦苒,同一个秦,姜皇后可不就是秦惜含的表姐。
原来除了嫡姐庶妹同侍一夫的桥段,还有表姐表妹携手固宠啊。
了不得,当真了不得。
面不改色地压下因为被喊表姐而狂起的鸡皮疙瘩,姜洛对表妹问出她曾对庶妹说过的那句话。
“你叫本宫什么?”
只这一句话,六个字,秦惜含瞬间不敢拿带小勾子的眼风瞄姜洛了。
刚才还挺直的脊背此时也弯了下去,秦惜含低眉顺眼着重新道:“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姜洛听罢,没叫人起来,而是道:“本宫方才来得不巧,听到有人喊淑妃娘娘。”她瞥了眼身体僵硬的小太监,复而转回秦惜含的身上,“本宫且问你,这儿哪有淑妃?”
秦惜含脊背更弯了。
未料姜洛不仅听到了,还听到了最关键的那句,秦惜含正想该如何解释,旁边小太监先她动作了。
只听“砰砰砰”的磕头声响起,不过数下,小太监额头已然磕破。
鲜血流出,小太监却浑然不觉疼痛般,继续磕着头,开口道:“皇后娘娘,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一时鬼迷心窍,说错了话,还请娘娘降罪!”又道,“此事与秦三姑娘无关,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求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秦三姑娘!”
小太监认罪的同时,磕头的动作丝毫未停,于是鲜血染红地面,刺目之极。
许是被这红刺到了眼睛,秦惜含神情变得隐忍。
两耳听着小太监那刺耳的磕头声,眼角余光瞥着前头精美得她花再多钱也再穿不到的裙摆,慢慢的,她咬紧牙关,满心的嫉妒。
凭什么?
当初她不过随口挑拨两句,就被夺了封号,狼狈出宫;而今又是随口的一句,她却仍旧跪在姜洛脚前,等候比当初更加难堪的问罪。
她苦苦煎熬了这么久,到头来,竟还是回到了原点吗?
难道终此一生,她都只能是姜洛的手下败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洛荣宠加身,母仪天下,而她却卑不足道地跪着,乞求姜洛不知何时才会降下的施舍?
那个位置本该是她的!
心中嫉妒愈发浓重,重得嘴里都有了血腥气。
犹记出宫那日,一路遭受白眼,是个人都嘲笑她,说她是有史以来头一个才进宫,当天夜里就被撵出宫的,说家里在她身上花费那么多财力物力,却在不到一日的时间里全数付之东流,说她没用,说她是废物……
可姜洛呢?
她听到对姜洛的全是赞颂,什么天生的尊贵,命定的皇后,如众星拱月,煌煌烨烨,不可近焉。
似乎只要姜洛在,他们的眼睛里就只容得下姜洛。别的人,再优秀再出众,也仍旧连姜洛一根头发丝都比不过。
血腥气霎时更重了。
秦惜含咽下口中那抹血,十指死死扣着,险些崩断指甲。
她眼睫颤抖得极厉害,眸光更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忽然间,她眼角余光瞥见什么,整个人都愣住了。
因为她发觉,姜洛好像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竟然没带人吗?
秦惜含心思急转,这岂非表明,在这儿发生的一切,现下只姜洛一个人知道?
若是能让姜洛闭嘴……
秦惜含心跳忽然加快了。
明知这种想法不可取,毕竟就算姜洛没带人来,以其皇后的身份,难保暗中没人跟着,并且退一万步来讲,姜洛如若出事,那么最先被怀疑的必当是她,她来这儿的路上可没避开任何人,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手,然心跳却还是越来越快,头脑也变得不甚清明。
秦惜含恍恍惚惚着,只觉眼前那片绯红的裙摆好像一团火,又像是一滩血,随时都能滴落下来,却偏偏怎样都滴不下来。
她想让那绯红滴下来。
最好能滴到地面,滴进土里,与漆黑恶臭的泥烂在一起,再回不到原来的位置。
手指不禁微动,想抓住那片红,然四肢不听使唤,让她只能僵硬地继续跪着,过不去。
于是她就知道了,不论多么嫉妒,她到底还是怕的。
怕重蹈覆辙,怕堕入深渊,怕姜洛,怕这个名字,怕这个人。
——她不甘心!
手指重新动了动,秦惜含正待咬破舌尖,却忽然察觉,小太监的磕头声不知何时没了。
晕了吗,还是死了?
秦惜含不由微微侧头,冷不防眼前陡的一花,刚刚还跪在地上,磕头越来越慢,好似下一瞬就能昏过去的小太监此时俨然天降神力,以无比迅猛之态,朝姜洛扑去。
秦惜含头脑瞬间变得清明。
她看见了。
小太监的手里,居然握着把剪刀。
不等秦惜含想通这剪刀可是小太监原本想对她用的,不料半路杀出个姜洛,便先用给姜洛了,她不自觉地屏息,愣愣地看着那把剪刀到了姜洛跟前,就要对准姜洛心口扎入。
而姜洛竟不闪不避。
观她神色,竟似还有点略带新奇的好整以暇之意。
“啪!”
一枚小石子在这时激射而来,重重打在小太监的手腕上。
小太监被石子打得五指骤然一松,剪刀随之掉落,没能伤到姜洛分毫。
姜洛见状,把手里的东西塞回袖袋,转头朝小石子来处看去。
是盛光。
他正垂下手,见姜洛望过来,问:“可有受伤?”
“没有。”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姜洛想,不管那些的话,单论这出英雄救美,还是挺好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摘自《四溟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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