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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走了多久,车子一顿,缓缓停了下来。
宋如君下了车,入鼻是一片青草香气。
环顾四周,此处似乎是到了京郊,流水环绕,如茵绿草上扎着密密麻麻的行军帐,马匹漫不经心的踱着步。
她被送进一处账中,两个木头人似的卫兵牢握手中兵器,守在门口。
“先生稍事休息,将军稍后就来。”军士聒噪了句,也转身走了。
这大帐雪洞一般,不过一张行军床,一处几案,一张兽皮毯子,边角燃着一盏油灯。
宋如君想了想,横竖不能累着自己,便坐在了毯子上。
她拿不准对方的意图,只能强自定下心神,左右酝酿一套说辞来:一会儿见到将军,先夸他英勇神武,救黎民于水火之中。再说自己家有病弟,身世凄苦,若是再不知情时惹了贵人的眼,还请他大人有大量,早些放自己回去。
横竖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不多时,门外就响起了有力的脚步声。卫兵齐刷刷收起长矛:“见过将军!”
宋如君打了个激灵,连忙起身,挺直腰板,意图给来者一个好印象。
帐帘掀开,一个高个男人走了进来。宋如君一脸堆笑看向对方,突然僵住了。
只见那男人带着阎罗假面,身披铠甲,手中紧握宝剑。
她觉得好像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满嘴的甜言蜜语,一个字也吐不出。
眼前这位……不就是自己那本《铁面将军传》的原型吗?
这怕是生死局了。
***
说起《铁面将军传》这部话本,继承了如君先生一贯的风格,走的是虐恋情深的路子。
书中云:
“传闻永安年间,有这么一桩怪事。
有人要在一处名叫将军冢的地界修渠。掘开地后,却挖出来半张阎罗面具,和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
一个姓王的道士路过,听闻此事,颇有感慨。他高师祖活到一百二十八岁,仙逝之前,曾留下一篇悔过书,说的便是这段百年前的尘封过往。
百年前。
有位将军年少成名,执剑走天涯,在湖边偶遇一名白衣少女。看到那姑娘遇歹人劫道,少年一念之缘,出手相救。白衣少女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请允奴婢常随左右。洗手作羹汤,就砚旋研磨。”[1]
将军不语,姑娘也不恼,愣是一路跟随,直追到永州府去。
“你当真要跟着我?”有一日,少年终于开口。
他说话间,解了铁面,露出残缺不全的脸。原来他幼时落马,脸有残疾,因此才常年以假面示人。
姑娘见后,不似常人般惊恐躲避,反倒日益亲昵。柔情似水,把那一段铁石心肠化成绕指柔。
少年从此默许了姑娘陪在身旁,不苟言笑的脸上日渐温和。
姑娘单说了一句“不知道紫萦仙株什么样”,隔天院子里便种得满满当当。
满园紫英芬芳,只为博佳人一笑。
众人都以为公子美人必成一对眷侣。没成想有一日,手持法尺的道士却突然出现,扬言要收了姑娘。
原来少女竟是专啖人肉的千年狐妖。
是为一己私念救下此生挚爱,还是斩妖除魔、还苍生一个太平盛世?
将军问道士,如何能让狐妖脱离魔道。回答只有短短一句:“无他,放下执念,立地成佛。”
狐妖困在法阵之中,现了原形,炸着雪白毛皮嘶叫:“我放不下!我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全家无辜惨死于剑下,我要必屠尽教中老少,让他们血债血还!”
将军听后笑笑,在狐妖的惊惧眼光中拾起剑。
利刃出销,没有刺向她,却实打实的抹在了少年自己的脖子上。
漫天血幕中,将军看见了他的前世。他上辈子原就是那道士身边的一柄利剑,斩杀无数,屠戮四方。这狐妖便是眼见全家命丧于此剑下,方才堕入魔道。
剑修有灵,转世化作凡胎。却逃不过命中安排,与狐妖结下一段孽缘。
少年气息渐弱,口中道:我以肉身一具,平你一段心魔。一命换一命,了却因果。望你放下执念,脱离无涯苦海。
那狐妖哭嚎着扑在将军尸身之上,如丧考妣。
百年后,将军冢早已被人遗忘,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土馒头。只是不管多么荒凉,每年清明,坟前总是放着一束簌簌紫花。
再后来,有野僧云游至此,喟叹道:什么狐妖剑灵,不过一枕黄粱。
叼着花的小狐狸被蓦然点醒,跟着僧人遁去,便再也没有回来。真个一拍两散好干净,大梦一场空茫茫。
姓王的道士讲完这一节,和围观众人续道:高师祖死前留书,训诫后辈。世间万物皆有灵,不可以皮囊定高低。重情重义者,不可辱,不可杀。”
***
《铁面将军传》里,苦情将军一角确实有个原型,便是河西节度使之子李常郡。听闻他刚出生就被乳母偷偷抱走,幼时坠马,面容尽毁。十三岁才重回生父身旁,从此阎罗假面傍身。
这事传到当时文思枯竭的宋如君耳朵里,喜得她一拍大腿:好,就写他了!
什么是市井间销路最好的英雄?细想来,大抵有两处最要紧。
第一处,惨。
李常郡刚出生就被迫与父母骨肉分离,惨不惨?惨。
因为坠马容貌尽毁,惨不惨?惨。
第二处,强。
李常郡十六岁带军勤王,孤身入阵中取叛军首级。强不强?强。
之后随父屡征吐蕃,战果累累,年纪轻轻被封为定国将军,从五品。强不强?强。
命途多舛却百折不挠,面目骇人却兼济天下。
这样一个伟男子,在书中却偏偏为一只狐妖舍弃身家性命,这是怎样的绝美爱情,怎么样的侠骨柔肠。
只是如今这爱情在宋如君看来,忒多余了。
笔下的铁面将军虽然是个情痴,但眼前这位,却是个刀口舔血的军人。
李常郡没看过那话本还好,若是看过了,发现有人拿自己编排些鸳鸯蝴蝶的故事,只怕一剑捅她个透明窟窿也是可能。
怪不得先前见到徐铺头时,他抖得筛糠一般。怕是早就知道,这寻人的就是李常郡了。如此想着,宋如君便越发觉得对方面上戴的阎罗太应景,这分明是来讨命的。
思量间,李常郡已到近前,高大的身影在昏暝的火光里被拉长扭曲,看起来分外骇人。
对方开了口,语气不怒自威:“你可是如君先生?”
宋如君嘴唇微张,尚未作答,男人又道:“军中无戏言。敢有一句假话,杖刑伺候。”
她半张的唇合了上去,半晌只吐出一个字:“是。”
说完缩起脖子,只等着疾风骤雨扑面而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李常郡没出声,单是透过假面上的孔洞,打量着宋如君,似乎是想把眼前的美人和心里的话本先生形象对上。
然后他温声说:“好。”
话音落下,账内一片寂静,只剩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李常郡好像不太会跟人聊天似的,一个字话终结了话题。但宋如君听话识音,从这个“好”字里,品出了点意思。
她挑起话头,试探道:“敢问将军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男人沉思了片刻,在宋如君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唐突了的时候,回答了她的问题:“后来呢?”
这回答没头没尾,完全出乎了宋如君的意料。她下意识反问:“什么后来?”
“狐妖随那僧人去了,后来呢?”
宋如君刚想回说,都一拍两散真干净了,哪有什么后来?接着灵光一闪,回过味来——李常郡在和她谈论《铁面将军传》里的情节。
所以他不仅看过,明知道自己编排他,还不生气。这是什么意思?
见对方不回答,李常郡清了清嗓子,话音里隐约带着不自在:“那剑灵若再转世,还能找到狐妖么?”
宋如君顿住。她思前想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号称铁面阎罗的李常郡,不仅读了拿自己做原型的虐恋情深话本子,还特特喊来她,询问后续情节——他上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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