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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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武界。

海浪的腥气一股股卷上来。无穷无尽的潮水拍打岸边，碎成礁石之上的白色泡沫。

从这往东望去，在一片汪洋之中，帝国的版图走到了尽头。

李常郡用马鞭的柄漫不经心的磕了磕靴子上的灰土。

昨日那一场天亮方休的鏖战，让他的兵力折损了不少。但好在把肖彻这老贼给生擒了，收缴了他的残部，此行算是大功告成。

肖彻这厮去年挟持圣上谋反不成，一路连滚带爬的从长安逃到章武，在这偏远北地落了脚。

附近拥兵自重的节度使颇多，却各个自首城池，对反贼视而不见。

反倒是李常郡这个年轻后生，打着勤王的名头，带着精兵一路追赶。总算赶在开春之际，用火攻拿下了章武。

只可惜胜利是属于少数人的胜利。

无数人被烧死在了烈火焚城的昨夜。

那些转眼就马革裹尸的男人，是李常郡日夜操练在一起、手把手带出来的亲兵。

情同手足的弟兄们耗尽身家性命，不过成了他父亲称霸路上的一块垫脚石，成全了河西节度使那不可言说的野心。

青花马惴惴然的立在岸边，等待着将军从耸立的礁石上离开，回到平坦的陆地上。

它惧水，远远地凑过来，拱了拱李常郡的手。见主人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只能悻悻的把头埋下去，在礁石缝里找草渣吃。

“一日日提线木偶似的活着，你觉得快活么？”男人低声问道。

青花马茫茫然抬头，打了个响鼻。

李常郡自顾自地说完，不禁笑了。与马讲起了心里话，还期待着对方有所回应，真是神志不清。

也许就跟他父亲说的一样——他打小跟着偷孩子的龟兹乳母长大，耳濡目染，得了失心疯。

不然如何解释，拿命搏回来的丝帛堆成了小山，论功行赏的卷轴累了厚厚一摞，他却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

有什么是热闹的，欢欣的，饱胀着蓬勃生命力，让人不会厌倦的？

耳边一片苍茫，除了轰隆作响的海浪翻滚，再无二声。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妩媚面庞。

少女微张的嘴唇，红嘟嘟的好像待摘的柿子。

她看到刘欣鱼肉百姓，会愤怒。看到庄二姑娘施计，会偷笑。听到春夜笛声，会流下两行琉璃似的泪珠。

而她笔下的故事，一个个，都活泛着生机。

“将军，可算找着您了！”

许广人还没到，破锣嗓子已然追到了这里：“城内粮草分配一事，还请您过目。还有……从晋蒲有加急书信传来。”

李常郡从沉思中回神，拍了拍一脸无辜的马头，翻身疾驰而去。

***

晋蒲，红坊内。

砰。

沉甸甸的热瓷碗被下人放在了桌子上，晃悠出一点香气扑鼻的汤水来。

晋蒲一地喜食面食，紧跟着汤饼上桌的，是竹篮里满满当当的羊肉饆饠。这吃食看着粗犷，实则皮子酥脆，掰开流油，肉香四溢。

只是面前这瓷碗和竹篮体量着实巨大，恐怕称作盆和框更合适些。就是叫来四五个壮小伙，估计也吃不了。段世子关心起姑娘来，真是疾风骤雨一般，生怕把人饿着。

宋如君正犯难，就看见水蛇姑娘换了轻薄衣衫，忽悠悠监工似的立在门口。

初见那日她在这里触了霉头，因此每到饭点就要来溜达一圈，非得挑出点刺来才行。

“十来天了，贵人也没个信，姑娘是不是等的心焦？”水蛇这话问的是阴阳怪气。

宋如君确实心焦。

打寄信过去，眼瞅多半个月，愣是一点动静没有。按常理说去章武快马加鞭，往返十日也就到了。

但横竖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既然段武成都没翻脸，她有什么怕的？

说起段武成，也是个奇人。

他原本是个急色痞，这些日子倒是拿得住气了，只差把“徐徐图之”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除了隔三差五在门前晃上一晃，试图摸一摸宋如君的小手，再被如君姑娘以“好饭不怕晚”为由义正言辞的挡回去，其余时候他倒还算规矩。

经过这几日相处，武三娘已然看透了水蛇的美女皮囊，出言讽刺道：“我要是你，就先学学怎么直立着，再来咸吃萝卜淡操心。跟个软皮条似的，还指望世子宠幸你？”

水蛇气的一跺脚，一扭三扭的走了。

宋如君忍不住笑出了声。

只是才笑到一半，鱼贯而入的下人就涌了进来。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奴婢伺候姑娘更衣。”衣冠齐整的丫鬟柔声道，双手高举天青花色齐胸襦裙。

看材质，这大袖衫是上好纱罗而制，流水般的透亮，端的是金贵无比。

这些天来，宋如君和武三娘都是自力更生。此时突然冒出一堆人，大白天的愣是要让她换丝薄衣裳。怎么看，怎么不妥。

宋如君心里凉了一半。

怕是要完。

“何故更衣？”她顿了顿，拿出些起势，沉声问。

有个机灵的丫鬟，抿着嘴偷笑：“姑娘跟着走就是了。只怕是您的好事，要近了呢。”

武三娘呵道：“如君姑娘，别去！”

宋如君也不想去，但是这群人七手八脚给她换了衣裳，前簇后拥就往前院走，哪容得她开口。

未几的功夫，人已经进了正堂。堂上除开几位贵客，还密密麻麻站了不少府兵杂役，一副要有大事发生的排场。

她目光扫过这一片片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赵恒人立如松，气色苍白。明明多日未见，他看见她走过来，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段武成手里摇着银鞭，打量着她这身前不包胸、后不包腚的新造型，若有所思似的也没有开口。

倒是人群向左右散开，一个高个男人从世子身后踱了出来。

李常郡的步伐松快有力，好像从这次喜相逢中感受到了由衷的趣味。

他薄唇一抿，吐出几个带似笑非笑的字：“好久不见，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