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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正趴在草丛间沉沉安睡。以石为枕,以草为席,此时他的眉目如同天边隐隐升起的秋月一般恬静,黑发在芬芳的泥土上垂落,与微微摇摆的草叶相缱绻。
他没有真正的名字,但他知道自己是株鸢首食人花,自降生之日起就被赋予了鸢首花灵的身份,村人们尊称他为“鸢首花神”或是“神花”,每天每夜供奉他,向他跪拜行礼。他几乎从未踏出过这片滋养他的阴阳结界,也几乎没见过人牲之外的东西闯入。
在他的印象里,那个自诩“天砚山虎族”的大黄猫,是他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个不速之客。
在暮色的衬托下,他的面色似乎没有方才原来那般红润健康了。他印堂发灰,在睡梦中皱起眉头,额头上出了几分虚汗,这时他在耳边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你做噩梦了吗?”
少年倏地惊醒,眼睛刚睁到一半便被一道带着葡萄味儿的热气吹了一脸。他定睛一看,面前不知怎么多出一只凶神恶煞的大猫头来——竟和那天的“天砚山虎族”长得一模一样。
大猫头脸上比他的猫身多了数道对称黑色弧线,头顶密集的黑花纹俨然描出一个“王”字,宽厚的棕黑鼻头里喘着粗气,胡须下方是一张血盆大口,口中露出四根剑齿,依稀在暮色下泛着绿光。
谢升看着对方惊诧的反应,心中愈加心满意足起来。他抬起脖子,向对方展示自己颈部优美的毛发;又翻了翻耳朵,露出耳后一点白,摆起尾巴轻轻扫着少年搁在草丛外的小腿。
“你别害怕,我现在知晓你不是随意吃人的妖花,不会伤害你的。”谢升转转尾巴,眯起圆溜溜的虎眼,“但是,按照神识界的律法,即便村民供奉的人牲都是奸诈之人,你也无权将他们作为食物来供自己修炼。作为明察秋毫的虎族侠士,我想找你谈一谈,希望你能配合。”
躺在草丛中的少年想坐起身来,却被谢升一虎掌按倒在地。
少年咬了咬唇,奋力想要摆脱谢升的压制,然而此时他十分虚弱,根本不是谢升的对手。少年放弃挣扎,哑着嗓子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谢升抬头望望天色想要估摸时间,忽地发觉此处的天空似乎从未有过改变。
少年知道他的疑惑,解释道:“神界里仅有辰时与酉时,这里是酉时,辰酉湖另一边是辰时。”
谢升打小见多识广,对整日仅有两个时辰的阴阳结界并不感到诧异。他心中了然,答:“我进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原本以为你会像上回一样迅速察觉到我,谁知半天都没等到你。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于是谢升循着黄猫的气味找到了他。
少年平躺在地,听完虎口中吐出一番像模像样的人话,忽然觉得身上那只虎掌毛绒温暖,倒不再继续表现出排斥的态度。他将眉目舒缓开来,道:“你为何要变成这副模样。现在我是人形,你也应该变回人形才公平。”
谢升摇摇虎头,草丛被他的毛发摇晃得簌簌作响:“谁让你躺在这儿不爱穿衣服。我是老虎还好,要是变成人再趴你身上……不、不说这个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描摹那种场景。”
少年眼瞳中的半分疑虑被遮挡在睫毛下。
谢升见状,干脆呵了一口气,替对方变出一件合身的浅灰袍服。
“这是神仙人鬼常穿的服装,我转过身去不看你,你快穿上,多出的两截是袖子,将胳膊放进去就行。”将手从少年身上挪下来的那一刹那,谢升陡然变幻成了对方初见少年时的模样。
谢升背过身去,仰看天边颜色淡薄的圆月:“我该如何称呼你?”
少年孤身一花久居在此,清净自在,无人打扰,根本不需要理会凡夫俗子的条条框框。直到谢升给他这块遮身蔽体的绢布,他才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俗世的衣着礼节。
“你可以称呼我为食人花,或是可以叫我鸢首花。”少年手上动作笨拙,怎么穿都穿不会,绕到后来直接用法术勉强将它套在身上,“我穿好了。”
就在这时,他两眼一花,趔趄着向后一退,幸亏及时被赶来的谢升扶住。谢升见他额头汗水直流,面色愈发苍白,便问:“你怎么了?”
少年身体瘫软地靠在谢升手臂中:“今、今日人牲未至,我现在如同置身冰火两界之中,幸好尚有灵力留存,否则,恐怕、恐怕现在血肉已经崩裂……”
谢升看他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心里着急起来。毕竟那伙村人抓错人牲和他有关,但又不得不对神识界的律法有所顾虑:“你不能吃人,如果……”
“我可以不、不吃人。”少年双腿一软,朝下栽去,“等祭司老人对人牲行完法事,你便将人牲速速带回,然后丢、丢进辰酉湖中。”
结界里仅有一座分隔朝暮的阴阳湖,看来那就是辰酉湖了。谢升将他挪至一处高石旁,让少年斜靠其上。谢升见少年眉头紧锁,脸上显出痛苦非常的神色,便挥袖使了一道术法,变出一团浓雾包裹在少年四周。
“此术可助你缓解体内阴阳两股经气的冲撞,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救回。”
少年拉住他的袖子,睫毛抖落下几滴汗水:“我送你出去。”
说完,谢升便又同上回一样被一道汹涌力量拉回了现世,这次他并未晕厥,而是直接传送到了鸢首村的死者家中。
此时窗外漆黑一片,屋中亮着几朵红烛光。
“就是他!”眼睛早已哭肿的小娃娃气哄哄地伸手指去,“他就是害死我父亲的人!村长阿伯,你们快抓住他,呜呜呜……”
小娃娃手指指向一名身穿夜行衣的男子,他站在房梁上,所持长剑已然被血浸湿,鲜血一滴一滴落下。刀尖在烛火中一个翻转,闪过一道骇人精光。
几日前那名想要动手打谢升的少年也在场。这道光让他颇觉熟悉,这才想起那日独自留在鸢首庙时也见过这道光,他恍然大悟:“村长,我们抓错人时他在场!”
谢升赶到时,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
他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门口躺着两个已被开膛破肚的死人,分别是一村夫一妇人。小娃娃正蹲在他二人身边痛哭流涕:“父亲!娘亲!……”
看着这一幕痛失双亲的场面,所有村民都愤慨不已。
他们手扛钉耙锄头,将那黑衣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蓄络腮胡的壮汉叫骂道:“你快下来束手就擒!不然等祭司老人来了,我们一准儿要把你打得哭爹喊娘!”
黑衣人只在面罩中露了一对黑亮的眼睛出来。他对此表示不屑:“都说杀人偿命,若是我下来了,你们能放我走?”
“狗屁!”
“做梦去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兄弟们,快上!绑他去见鸢首花!”
晚风徐来,映在墙面上的影子悉数颤了颤,就在这时,一条沾血符咒从天而降,黑衣男子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符咒便牢牢扣在了他的印堂中央。他一时间失去行动的能力,身体痉挛起来,人连带着剑从空中坠落。
“砰”得一声,他仰躺着砸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像是摔死了。
祭司老人从门外缓缓走来,没等他开口,村民便开始欢呼:“不愧是祭司老人,一抬手就直接将歹人拿下了,走!我们快去送给鸢首花!”
“且慢!”祭祀老人抿嘴,“这东西并非真人。”
黑衣人明明是后脑着地,但从如此高的地方落下,却没有摔破脑壳流出血来。祭司老人再次拿出一条黄符,咬破手指用鲜血涂了一条符咒,接着照黑衣人额头上一拍。
黑衣人甫一沾到符咒,皮肤便迅速萎缩塌陷,夜行衣瘪了下去,面罩下的得眼皮和脸全都变成了稻草,除此之外,还有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子。
一个村民蹲下摸了摸,立即惊恐地向后退去:“这人是稻草人变的,但、但眼珠子却是刚刚才挖出来的!”
“老天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那今年的人牲怎么办?……”
谢升在黑衣人坠落的时候就使用窥探之术对着当场所有人扫了一圈。他指了指门口跪地大哭的小娃娃,扬高声音道:“那里的凶灵,你别装模作样假惺惺了。杀了这对夫妻,又吃了别人的儿子,你现在难道还妄想凭借这种低等的障眼法蒙混过关?”
众人闻声吃惊不已,纷纷朝门口的小男孩望去。
小男孩止住哭声,抬袖抹了抹眼泪:“叔叔,你胡说八道什么,呜呜……我爸爸妈妈都死了,你、你还……”
村民看他哭得眼泡红肿,一副孤苦伶仃的可怜模样,心里那股慈爱怜悯便溢了出来。有人说:“大侠,朱七说您是云游道士,也许您有点捉妖的本事,但耐不住也有认错的时候……”
朱七便是三日前为谢升带路上山的村民。
谢升不听他辩驳,直接对着小男孩劈了一道带闪电的空气过去。小男孩躲避时来不及伪装,下意识使出了妖法回挡。
看到小男孩周身冒出一团诡异的青烟,村民们这才相信谢升所言非虚。
懊恼自己露出破绽,“小男孩”闭上了嘴,不再辩驳。他忽悠悠从地上飘浮而起,躬下身来,眼中凶光乍现,整个人做出了防备的狼顾之态。
“原来他真是妖怪!”
“太可恨了,竟变成牛九娃的模样来糊弄我们。”
谢升一跃而起,跳到房梁上,抱拳道:“我与你们鸢首花神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现在鸢首花神委托我将人牲速速带回后山,请祭司老人快些作法,否则你们的神花将因人牲不至而受到切肤之苦,在结界里度日如年。”
村民本就因为抓错人牲一事而对谢升心怀愧疚,眼下又见他一身正气、样貌俊俏,便相信了他的说法。
只有祭司老人还在犹豫。
谢升继续道:“大祭司,山外害人妖魔众多,我完全没必要跑到你们村子来抢你们的人牲,眼下情况紧急,还请您速速作法。”
有村民开始劝他:“祭司老人,您就听他一回吧,今日天色已黑,子时眼看就要降临,到时错过了祭祀日,鸢首花恐怕会大怒呀。”
“就是就是,祭司老人,您快作法吧。”
祭司老人捋袖点头:“好,将这畜生捆起来,我为他作法。”
谢升道:“还有一事晚辈不解,想冒昧一问,你们祭祀的人牲可以用凶灵充当吗?我怕到时抓错了人,又白费一番苦心。”
祭司老人答:“妖魔鬼怪都可以充当人牲。”
身披小娃娃皮囊的凶灵见他们对他熟视无睹,气势像是已经把他捉拿归案似的,心中顿觉受人轻视,怏然而怒。他眼中发出通亮的红光,火冒三丈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我鸢首山地灵岂是你们说抓就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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