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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设在天砚山,然而真正的洞房则在蝶王领地。当夜婚宴一结束,送走宾客后,蝶王便携着新娘子双双离开了。

蝶王派十名侍婢为天砚山打理婚宴时用的玉客堂。这些侍婢将不再回到蝶族领地愚公峰,他们会永远留在天砚山,侍奉虎族的男丁女眷衣食起居。

谢升背着鸢室仁从山顶上回来时,看见食铁兽咏川正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院子门口。咏川一听见响动,那双眼瞳便朝谢升的方向侧了过来,脸颊迎着屋檐处漏下来的月光。

背上的少年已经熟睡,因此谢升压低了嗓音,道:“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咏川:“你十哥让我问你,你身边是否需要婢女。”

“不需要。”谢升走进大门,“每个月里我起码有半月在山下历练,带着侍女实在不便。”

咏川跟他进了院子。

谢升腾不开手,只好使出一道气柱轻轻推开房门,将鸢室仁放在床上,替他盖起一床棉被。

咏川站在谢升身后,瞅见躺在床上熟睡不醒的少年,心想一个神仙竟然在外人面前睡得毫无防备心,有些怪异。他问:“花神醉了吗?”

“没醉。”视线在鸢室仁紧闭的双眼上多扫了一圈后,谢升转身吹灭烛火,“他困了,睡一觉就好。”

两人离开房间,咏川摇身一变回到了食铁兽的原形,白鼓鼓的屁股向下出溜一坐,在台阶上不动了。

“嗯?”谢升见对方没有离开的意思,问,“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你十哥把我赶回来了,我当然是来你这儿睡觉。”咏川伸直短胖的双腿,向后一倒,就这么在谢升院子里的台阶上瘫成一团。

谢升抬眼望向黑漆一片的里间:“我这里一共就两间屋子,没有余床。”

“没事,你院子里有棵大树。”咏川扬起胳膊指了指谢升院落里的三叉树,“我就喜欢睡在那儿。”

咏川吭哧吭哧从台阶上站起来,顺着树干一溜烟儿爬了上去,他在叶子茂密的树杈处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正好卡住他圆润胖实的身体。

谢升本想说他可以打个地铺凑合一晚,但看到咏川爬树的动作如此熟练迅速,便没有多问。

兴许食铁兽真的就喜爱在树上睡觉。

谢升在树底道:“委屈咏川兄了。”

咏川摘了几片树上的叶子送入嘴中,边嚼边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去天府?”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主要看鸢首花神的意思。等他醒来,我问一问。”

“那我就寝了。”咏川靠坐在树干上,对谢升挥挥胳膊,“你也尽早安歇吧。”

谢升走进另一间屋子,由于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居住,这间厢房的床铺落了些灰。他大致清理了一番,便合上被子入眠了。

第二日,谢升醒来,还未睁开眼睛,忽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这道气味让他清醒万分,他睁眼向前一看——

鸢室仁正在床边的桌前正襟危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谢升被对方看得后背发凉。他立即坐直身体,掀被下床:“大早上你跑来我房间看着我做什么?”

鸢室仁没有觉得丝毫不妥,他站起来,走到谢升面前,还给他递了一杯茶水:“我醒来无事可做,在天砚山上和你最熟悉,便来找你了。”

“那你可以把我叫醒。这样盯着我有些瘆人。”谢升用茶水漱了漱口,转头将水吐在床头的面盆里。

鸢室仁点头:“我以后不会了。”

谢升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现在已经是日上三竿,叫醒我完全没问题。对了,昨日和你说要带你去天府,你认为几时出发合适?现在还困不困了?”

鸢室仁抹抹眼皮:“有些困,但无妨,若你们已经准备好了,那么现在出发就可以。”

“你可不要勉强自己,倘若身体不适,便说出来。”谢升领着他向外走去,“我这就找咏川讨论前往天府的事宜。”

鸢室仁道:“哎,有件事我觉得十分奇怪……”

“什么?——”谢升刚走到门外,便被门前的景象吸引住了目光,他顿了一顿,瞠目结舌道,“我、我院子里的树什么时候秃了?”

“我正是发现这棵树十分古怪。”鸢室仁绕到他面前,指着那棵三叉树说,“院子里其他景观都是绿意盎然,怎么唯独它秃得彻底。”

谢升回想起昨晚咏川在他这棵树上嚼树叶的画面,低哼一声:“我知道是谁做的了,看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

他们快步来到谢楠院外,果不其然看见了正在小木几上饮茶的谢楠和咏川。

“咏川!”谢升高喊一声,大步走到食铁兽面前,捏住了他的胳膊,“你怎么把我院子里树给吃秃了?”

食铁兽并不回话,他用另一只胳膊捂住了头。

谢楠见这架势似乎是要打起来,连忙劝道:“罢了,不就是一棵树么,再种一棵就是了。这里没有咏川喜爱的竹笋,他只能随便扒些野草野树来吃。反正你们马上就要回蜀地,临走前让他吃一棵树又能怎样,咏川的主人刚刚离世,现在他都已经瘦了一圈了。”

谢升看到食铁兽身上的毛杂乱不堪,脏兮兮的,双眼陷在外耷的黑眼圈里,显得郁郁寡欢,委屈得很。眼下谢升听谢楠这么一劝,也不忍心再来讨伐食铁兽了。他甩开食铁兽的胳膊,背过身去:“看在十哥的份上,我便原谅你一回,下不为例。”

鸢室仁上前一步,对咏川说:“还有一事。我们前来找你来商量何时去天府。”

咏川听完,那张委屈巴巴的熊脸立刻变了样。他兴奋道:“你们都有空闲吗?”

“有。”谢升道,“十一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省亲,我闲着无事便会下山。这位花神也同意了。”

咏川一拍大腿:“那便现在出发吧,你们可需要整理行囊?”

谢升与鸢室仁异口同音:“不用。”

“我与你们一同前往。”谢楠跟上他们的脚步。

谢升眼睛亮了起来:“十哥终于要出山了?”

谢楠摇头:“只是想随食铁兽一同去拜访故人遗居,看看林坡冉这些年究竟过得怎样。”

四人使了一个瞬息千里的法术,不过须臾之间,便来到了天府几十里外的一处竹林。

此处不愧是蜀地竹林,竹子长得比别处都更加挺拔繁茂。

在他们左边生长的尽是紫竹,色彩优雅暗淡,右边则种着一片花杆黄竹,看着让人心情愉悦。中间小道将此处一分为二,形成一道别样的竹海景致。

“这里云层繁厚,日光明灭,因此被人们称作蔚云竹径。”咏川在最前方为他们带路,“林坡冉家便在前面了。”

谢升环视四周高低错落的竹子,拉了拉鸢室仁的袖子:“你看这里像不像你的神界?辰酉湖的中线将结界划分为二,一半明亮,一半昏暗,与色彩分明的蔚云竹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嗯。我也觉得像。”鸢室仁朝前后望望,“只是,此处比鸢首神界更富有生气,每根竹子都生机勃勃。”

谢楠道:“我们普通妖怪仅能直接感知到神识界各生灵的七情六欲,但神灵却能感知世间万物的喜怒哀乐。连花神都如此夸赞,看来这里的竹子确实长得好。”

缘路西行,他们忽然听见不远处飘来了淙淙水声。咏川道:“到了。”

在他们前方出现了一条狭窄的溪流,溪流边立着一处瓦顶平房。这里的建筑与天砚山不同,全都砌着暗色的砖瓦。

林宅前种着几棵箭竹,咏川顺着箭竹爬上屋檐,□□而入,他从里面将门闩打开,对其余三人说道:“你们请进。”

谢楠率先走入,他在院内来回打量,问:“林坡冉的尸骨埋在何处?”

咏川答:“在孔望山。”

谢楠好奇:“怎么埋在了孔望山?”

“是他让我埋的。”咏川叹了口气,“刚见到海市蜃楼不久他便死了。可能他觉得能看见神明的地方风水好。”

“你们先进屋吧,我去帮他把这封信存进书斋。”

谢升会意。咏川的确和他们说过,林坡冉临死前写了封信让他带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谢楠问,“他平常都看什么书?”

“我没进过他的书斋,不清楚平常他呆在里面做些什么。”咏川走到一间低矮的长檐屋舍前,推开门,“他年纪越大,便越喜欢呆在书斋里,大约是因为老人都喜欢清静。”

谢楠踏入书斋,后面的谢升与鸢室仁也跟了进来。

书斋打理得十分干净,各式书籍由大到小在竹架子上罗列齐整,笔墨香味扑面而来。

“墙上挂着许多画。”害怕毛发碰脏了屋中陈设,咏川主动变成人形,他就近找了一幅,吹落了上面的灰尘。

“这是……癸丑年作的画。”咏川看向画上题的一行小字,“是他六十岁寿辰那年作的《东海遇神卷》。”

“东海遇神卷?”谢升连忙向画卷上望去,蹙眉道,“可这只有一个背影。”

画中男子背影衣袖飘然,遗世独立于东海雪浪上。画卷角落已经泛黄,可见年岁已远。

“这里也有一幅仅画着背影的《东海遇神卷》。”鸢室仁在书斋另一边说,“是他七十二岁寿辰时作的。”

谢升觉得惊异,又听谢楠在后方两步远的位置说:“这儿有他八十四岁作的《东海遇神卷》,依然只有背影。”

谢升向四周看看,目光最终落在前方唯一一幅画有人物正面的挂画上。

他一步一步走近,那画上的面孔逐渐清晰。

——九十六岁寿辰时的《东海遇神卷》终于有了正脸。

咏川在他身后道:“半月前便是他的九十六岁寿辰。寿辰当日他对我说,要去东海看神仙。”

可神仙是谁呢?

画中人风度翩翩,长发同白衣一同在海上飘逸,腰间还别着一只熟悉的折扇。

谢升仰头望着画中那张眉眼与自己颇为相似的脸。

他道:“十哥,他画的东海神仙是你。”

这时谢楠也看清了,他显然难以置信,转头无奈地笑笑:“大概是他画错了。”

谢升问咏川:“你说他写了一封信,能让我看看吗?”

咏川没有迟疑,直接将它从怀中取出,交给谢升。

谢升打开信封,见上面写着寥寥数语。

“我在孔望山上看见了你的后人,你们的面容何其相似,若非他与你性情不同,我这双昏花老眼都快要认不出了。”

“你将他教得很好。我见这位年轻人同当年的你一般将行侠仗义视为己任,说起家乡时还多了一分意气风发的气概,便知你这百年以来过得舒心快意。”

“心愿已结,我死也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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