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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州地处衡山南,毗邻九曲十八绕的湘江,远方有衡山飘渺云景,近处躺着一只秀美的山湖。威州地势起伏,溪流环绕,这山湖便是由威州西南流淌而来的小山溪水汇聚而成。
这小山溪水的溪径常年都只有那三四丈宽,春夏多雨时涨到四丈,秋冬少雨时便缩回三丈。溪边绿草如茵,葱葱树木长得又直又高。溪水不断也不冻,清澈见底,味道甘甜。湘江不在城内,这小山溪就成了威州百姓与众鸟兽的活水之源。
大约是得了小山溪的益处,威州城内繁花盛开,整个山野漫香四溢,出产的蜂蜜在附近城镇中是出了名的甜。
由此,威州百姓便供奉了一位蜂神。据《威州神异志》记载,一名路过威州的方士曾在城郊的红豆杉树干上发现了一个蜂巢。让蜂巢得以繁衍生息的蜂后已经死去了,但有一只新的雄蜂继任了蜂后的位置。许多天过去,这顶蜂巢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壮大,蜂巢内仍旧是群蜂乱舞,生机勃勃。这件事由方士之口传遍乡里,百姓以为是天上主司酿造花蜜的神灵降世,纷纷来到这棵红豆杉前跪拜。其后,威州内的蜂蜜收成愈加喜人。于是村民们就在这棵红豆杉旁建造了一座神庙,专门用来祭祀朝拜百姓爱戴的蜂神,还把这棵红豆杉奉为神木,对它敬畏有加。
这一敬畏,便敬畏了三百年。三百年来,威州绝大多数的日子都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从未经历过大规模的水灾旱灾。偶尔收成小有不佳,也在百姓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且不会顺延至第二年,第二年的秋收往往能有所改善。因此收成不佳的时候,威州神庙内的香火反而会更加旺盛,一直持续到来年。
可惜,这次再也没有来年了。
鸢室仁与谢升赶到威州时,威州已经接连降了四日暴雨。此时雨势已转微,城镇上空弥漫着一股阴雨绵绵的氛围。而那条味道清甜的小山溪水则在转瞬间变为了洪水猛兽,哗哗然涌出河道,山湖再也镇不住这尊大佛,洪水淹没了大半个城镇的房屋瓦舍,包括城郊那棵活了三百多岁的红豆杉。
在洪水即将吞没神庙之时,百姓们便将神庙中那些存放良好的桌椅柜子全都搬走,挪作了赈灾之用。无人愿意继续信奉成锋,因为供奉他已经没有用处了。
他们二人在城郊山丘的洞穴里找到了避灾百姓的踪迹。幸存的百姓正在生火烘烤衣服和山上摘来的野果子。这座山丘地势较高,逃过了洪水的侵袭,百姓们得以有了暂时度日的避难所。
“若是再下几天暴雨,恐怕这个山头也保不住了。”一个驼背老人掩面哭泣,“我的孙子被水淹死了。洪水来时他正在屋内睡觉,就这么在睡梦中死去了,哇呜呜……”
“我的老父亲也走了,他的拐杖落在我这儿,他跑不动,也游不动,淹死了……”
谢升寻来一个身形高高壮壮,像是从事农事的青年。
这青年人看着老实巴交,好说话,更容易问出一些与洪灾有关的信息。
“请问,在洪水来临之前,你们可有观察到天象异常的预兆?”
青壮年只穿着一件破烂短衫,大片的胸膛和胳膊露了出来。哪怕像是他这样正当健壮的年纪,都是一脸青黄菜色,眼底血丝交杂。
他的裤子上沾着半斤泥沙,身上满是一股酸腐臭汗味,脸上和身上结着一层粗糙泥痂,看着脏兮兮的,但他此时已经不觉得脏臭了,只是累得摊在地上休息:“没有,完全没有预兆。就连到蜂神庙里卜的农耕气象卦都是适宜秋收的上上签。”
“呵,还说什么蜂神什么占卜呢。”他旁边的一个妇人语气嘲弄起来,“看到那边淹了的蜂神庙吗?神连自己的庙宇都保不住,怎么可能还有力气保我们?白瞎了我多年的供奉。”
那妇人手指山下不远处还未退去的洪水。两层的神庙只留了一个红瓦檐顶,翘起的檐角在湍急的洪水下若隐若现。
一段绣有“蜂神成锋”四个大字的旌旗在湍流不息的水面上来回翻转,最后被石块砸落,沉入水底。
鸢室仁问:“这洪水是怎么来的?天降暴雨?”
“谁知道怎么来的。一条窄溪竟然变成了气势汹涌的黄河水。”妇人撇着嘴巴,愤愤不平地答,“源头垂下的瀑布都能浇死人了。”
“那么,威州有多少人存活下来了?”
“我们家里人全都活下来了。”那青年人眉眼中疲乏不堪,但说到这一情况时,倒有一分庆幸的喜色,泥泞黢黑的脸旁上仅有那两道目光有神采:“活着的父老乡亲大概有八九成,没活下来的大多是跑不动的老人和婴孩。这洪水一开始便奔着庄稼去的,一夕之间冲没了所有庄稼,到了白天才开始涌向民居。多亏我们腿脚利索,这才从洪水面前逃脱。”
谢声附和道:“只要人还在便是不幸中的万幸,等洪水退去,你们还有力气重建威州。”
“哎,哪有这么容易重建。”妇人神色沮丧,坐在那一个劲儿地叹气,“到时洪水退去,镇子里满是小孩儿和老人的尸体,看着多闹心呦……收成没了,房屋淹了,攒了大半辈子的家财也没带出来,我们上哪买砖瓦和粮食,上哪重建威州。我们家的小志都没钱娶媳妇了。”
“大嫂!”青年人赶紧提醒她,“这和我娶不娶媳妇有什么关系。”
看来他就是小志了。
“吃果子喽!”那边火堆旁有人吆喝,“果子烤好了,衣服也烤干了!”
秋天来了,山上结了许多野果子,但野果大多酸涩,难以下咽,且有生食带毒的可能。村民们便混着树皮和野果放在火上烘烤,勉强果腹。
听见这声吆喝,百姓一拥而上,一边抢野果,一边摸着衣服问:“哪件是我的?”
“这时候就别管谁是谁的了,有的穿就不错了。”
“是啊!反正都破破烂烂的。随便穿吧。”
同谢升说话的小志也冲过去抢了一捧野果回来,分给了妇人一半:“嫂子,快吃,千万别被人抢走了。”
接着转头问谢升和鸢室仁:“我看你们穿的绫罗绸缎模样干净,不像是从威州逃难出来的。为何也同我们一起呆在这小山丘上?”
谢升随口胡诌道:“我们是昨日路过威州的商贾人士,先前我们将货物停放在威州附近,结果不但没找到货物,人还被洪水追赶到了山丘上,再也下不去了。”他有模有样地唉声惋惜,“我们同你们一样,都没察觉到洪水异象,被神明坑骗了。”
鸢室仁也道:“这洪水来得不明不白,你们要多加小心。”
那妇人大口吃着野果和树皮,嚼在嘴里咯吱咯吱作响,区区一块树皮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她将一个野果囫囵个吞下,抬头道:“我们一向信奉上天信奉神明,却落得了一个这样凄惨的下场。假如上天仍然不肯放过我们,再让洪水升高十几丈,淹没了整个山丘,那我也无话可说,如今我只剩下这一条命了,老天爷若想要,就拿去,不要再折磨我。”
“大嫂,别说气话。”小志劝道,“这位小哥说的不错,无论怎样,活下来便是万幸。”
妇人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鸢室仁看得出,这位妇人的眼睛里仍有神采,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小志瞄见面前这两位衣着光鲜的人两手空空,纳闷道:“你们既然有手有脚的,方才为何不去抢果子?这顿吃完,不知何时才能吃下一顿,就算现在不饿也得多吃点。”
“我们身上还有一包干粮,就不和你们抢食了。”谢升转头看向另一边,发现的确并非所有人都拿到了野果子,还有几个羸弱消瘦的妇孺,力气根本不敌那些健壮的男人,只能拿着几块树枝吧唧吧唧地吃。
树皮不受统一管理,到别处扒拉来也能吃。而野果子生长在陡峭地带,都是大家一齐上山采摘回来的。
鸢室仁对谢升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办法。
谢升口中说他们二人身上带了干粮,实则什么吃的都没带。不像这些肉/体凡胎的百姓,他们二人可以不饮不食活上个把月,身体也不会瘦弱得不成样子。
谢升拉着鸢室仁躲到无人的角落,讨论接下来的行动。
鸢室仁问:“我们要不要去城内搜查一番?”
谢升面色严肃:“先去调查洪水的源头。这场洪水并不简单。”
“好,就这么办。”
他们从空中掠过城镇,来到那小山溪水的源头。期间在城内俯瞰,瞧见了一排漂浮在洪水上的尸体,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毛都没长齐的婴孩。他们全身都泡肿了。两人一时唏嘘,在心里感慨灾祸无情。
山溪源头已经是十数丈宽的瀑布了,巨浪排空,气势磅礴。谢升与鸢室仁立在空中观察洪水源头,却发现,这洪水根本没有源头。
洪水从山上凭空冒出,向外喷发,而山上全是干涸的石块。
“确实蹊跷。”谢升来回打量了一圈,“你说成锋已经不是神了,那他没了神格的时候,你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鸢室仁摇头,“昨日我前来拜访二位前辈,第一个拜访的便是成锋,但供奉他的神庙已经毁了,而且我察觉不到此地有神灵庇佑的气息。寻了他许久,一直没能寻到他的身影。”
“没有神灵庇佑的气息,那么有没有别的气息?”谢升若有所思,声音沉寂下来,“比如——死亡的气息?”
鸢室仁疑惑:“死亡的气息?”
眼下城内满是大大小小的死尸,怎会没有死亡的气息,谢升的问题问得实在奇怪。
但鸢室仁看见谢升一本正经的面色,鸢室仁有点迷茫。
“我说的死亡气息与死亡本身不同。”谢升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锋利,好似一把能够割破长空的利刃,“它并非伴随着死亡而生,而是会带来接二连三的命案,譬如……我们家原先经历过的瘟神,瘟神全身环绕的正是死亡的气息。”
鸢室仁终于明白谢升在说什么。
他猜,谢升在怀疑这次的山洪与那次的洪水瘟疫如出一辙,是灾祸之神犯下的罪过。
鸢室仁竖起左手的食指与中指放在双唇之前,念了一句口诀,随之天空光芒大作,一道五彩的光穿过层层乌云笼罩在这一片湍急的洪水之上。
翻卷的水波也染上了五彩的颜色,一时间波光汹涌,瀑布像是垂落在层叠锦缎。
不一会儿,那洪水源头处突然荡漾出一抹漆黑的神光,墨水般的雾气从那里飞旋而出,压住迅速流动的洪水,将鸢室仁设下的五彩祥瑞全都冲破了。
“不知这位神明召我出来所为何事?”
沉闷的声音震慑着山石大地,洪水澎湃翻荡而起。
谢升心里一惊。
——原来花神将这位“灾祸之神”召唤出来了。
“你好,我是鸢首山上的神灵。”鸢室仁直视那团墨雾,道,“我前来此处是为了找我的朋友,他是威州的蜂神,请问你是否见过他?”
“没见过。”声音从黑雾中一字一句蹿出,“从现在起,我山洪灾神便是威州的神灵了,这里是我的辖地。”
鸢室仁蹙眉:“但若你长久居于此地,根本没有供奉,因为百姓不会供奉你。”
那声音轻笑一声:“我不需要百姓的供奉。”
谢升问:“既然不需要供奉,为什么还要一直居于此地?”
“我只说我不需要百姓的供奉。”那声音笑得更加放肆,“但我没说不需要别人供奉。”
“谁会供奉你?”
“这就不需要你们操心了,我来到此处,自然有人会供奉我。”
这山洪灾神分明在和他们兜圈子。眼看问不出个所以然,谢升便不再打算继续好言好语同他交谈。谢升召出阵法,在洪水上编了一个牢笼结界,想要用此法捉住这团黑雾,然而在结界收拢时,这团黑雾竟然淙淙消失了。
“如今供奉我的香火源源不断,我比你的灵力丰沛百倍。你这只小老虎就别妄想抓住我了。”山洪灾神被谢升的阵法逗得狂笑不止,山石与瀑布两旁的枯树枝跟着笑声巍巍打颤。
灾神的声音已然飘远:“日后再会!”
鸢室仁见灾神消失无踪,心里开始着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我们先回去,问问村民有什么线索,诸如结仇之类。”谢升敛容屏息,压下怒气,“必须找出供奉灾神之人,切断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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