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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正堂出来后,田裳并没有回屋,而是绕了个弯子,来到一处偏院。这里跟梁府仆僮们居住的院落只有一墙之隔,那些偷奸耍滑的家伙,最爱藏在这里睡懒觉。

一进院门,果真有两个汉子东倒西歪,躺在廊下。田裳放轻了脚步,走到两人背后才轻咳一声:“王虎、王豹,你们又躲在这里偷懒!”

两人蹭的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看到是田裳,才堆起笑容。王虎道:“原来是田宾客,可吓死我们了。不知你来正院,有何贵干?”

这王家兄弟是田裳在内院的耳目,跟他极是熟稔。田裳笑笑:“这不是刚从郎主那里过来,碰巧听说了些事情,赶紧知会你们一声。”

王家兄弟有些摸不着头脑,田裳这小老儿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怎会如此主动来找他们透露消息?王豹轻咳一声,试探道:“怕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田裳捻了捻长须:“对你们而言,也未必有多坏。你兄弟二人应该已经听说了吧,郎主要重整部曲,还收了一干羯人进府。”

这事情,昨晚就传遍了,他们自然也知道。王虎纳闷道:“这跟我兄弟二人有甚干系?”

“干系可大了!”田裳面色一沉,“你道梁府还有多少钱粮,既然养了一帮子部曲,看家护院还用专门派人吗?护院这几个怕是该撤了。”

梁府护院其实算不得多,只有六七人。王家兄弟混了几年,才在这群人中说得上话。如今护院要是一撤,他们岂不是又变成了普通庄户?

王虎不由急道:“那怎么成?!庄子这么大,总得有人巡视吧?田宾客你不劝劝郎主吗?”

田裳冷笑一声:“我要是能劝动,当初燕生那贱奴又怎会蒙蔽家主?”

王豹小心眼更多些,想了想开口道:“那若是我们兄弟也去部曲呢?既然重整部曲,总该先考虑护院吧?”

这才是田裳想要听的话,他抚须道:“郎主之前吩咐了,参与杀匪的人人都能免田赋,又让阿良在庄上广为散布,估计真当了部曲,只会更加优待。”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但是王豹听懂了话里的意思。这是想让他们赶紧加入部曲,做一个内应啊!若是他们能在部曲里站稳脚跟,再跟管事勾搭成奸,梁府还不是他们的天下?

心思立刻活络起来,王豹故作为难道:“可是那么多凶恶羯人,我兄弟二人怎么能胜?”

“不还有庄汉嘛。羯人都是新来的,人生地不熟,未必敢嚣张。只要有人登高一呼,那些只会种地的庄汉还不是乖乖跟着。”田裳嘿嘿一笑,“郎主这次出行,怕是被吓到了,才仓促筹建部曲。若是他看好的人带不成队伍,还不是要换新人?”

王豹想要听的,正是这个。跟兄长对视一眼,他终于笑道:“原来如此!多亏田翁指点,这下我兄弟二人心中就有数了。”

看着两人志得意满的表情,田裳压住了心底冷笑。他才不信这两个废物真能掌控部曲,但是有这么个搅屎棍在里面,成事不易,坏事却简单。如果部曲闹得不可收拾,四坊又分崩离析,自己就成了梁丰仅剩的依靠了。除了乖乖听话,那病秧子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矜持的对王家兄弟点了点头,田裳信步走出院去。

“郎君,喝些茶汤歇歇吧。”绿竹端上了茶汤,小心翼翼劝道。

就这些破竹简,郎君已经翻看了大半个时辰。病还没好,怎能如此劳心?田裳那个老匹夫也是的,就没个眼色吗!然而心中腹诽,绿竹却不敢像往日那样撒撒娇唤回郎君注意。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家郎君醒来之后多了几分威仪,平素无事时尚好,若是办起公务来,她还真不敢冒然打搅。

果然,梁峰只是伸手接过了茶盏,抿了一口,视线都没离开手中的竹简。绿竹低低叹了口气,伸手打开博山炉的炉盖,想往里添一勺香粉。正在这时,梁峰突然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香料?”

绿竹眨了眨眼:“是昆仑鸡舌香,挑了些檀香粉。郎君可是觉得太浓了,要换苏合香吗?”

“不必了。把香炉撤下吧。”梁峰合上竹简,轻叹一声。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梁府光香料一事,去年就花费了近五万钱。还有各色香粉、脂膏、冠履、簪佩……所有奢侈品的花销加起来怕有三十来万,这还是府里只有父子俩,没有女眷没有妾室的情况下。而去年梁府的所有入账,包括田庄桑园,畜牧养殖,还有各坊的产出,加到一起,尚且不到二十万钱。这分明是入不敷出,吃老本的节奏啊!

难怪田裳敢说梁府就要青黄不接。实在是支撑一个士族基本的体面,就要无数金钱。照这样花下去,别说养兵,恐怕连这些奴僮、农户都要喝风去了。

看来精简支出势在必行。以后纸张可以自产,香料也都减免,大不了熏熏艾草,还能驱蚊杀菌。衣服也可以穿往年的,只要出门访客时装个样子就行。只是这些行为不能长久,一次两次是放达,次数多了,难免让人看不起。这就跟上辈子那些富二红三圈子一样,百万豪车就是标配,偶尔开开越野也就算了,要是只能开得起现代、本田啥的,也甭跟人家混了。

看来还是要开源啊。

梁峰按了按发痛的额头。现在搞什么最挣钱呢?酿酒他只知道大致的蒸馏法,弄点医用酒精还行。但是如今旱情严重,粮食紧缺,有余粮还真不如留着自用,哪舍得酿酒。高炉炼钢之类的东西,他也只知道个概念,如果没有专业人士,估计砸多少银子都未必能见到水花。

还是需要人才啊!可是这年代,要如何招揽人才呢?

眼看郎君莫名其妙让她撤了香炉,又面色不虞的皱起了眉峰,绿竹吓的小手都有些颤了。这是看帐看出了什么问题吗?

过了半晌,梁峰终于开口:“唤阿良来见我。”

绿竹不敢耽搁,立刻着人去叫。不一会儿,阿良就一路小跑进了房中:“郎主,可有事吩咐?”

“拿着这册账簿,去清点一下库房,看看数目是否正确。”

账簿梁峰大略翻了翻,从头到尾就没一个大写数字,估计这时代还没创建大写系统。而小写的数字,太容易伪造账目了,查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先看看库房存的钱粮数目是否准确。不过想来,田裳也不会在这上面露出马脚。

吩咐绿竹找出库房钥匙交给阿郎,梁峰又补了一句:“往后几日,你记得关注一下田裳的动向,特别是看看他跟几位坊主有无来往。”

阿良怎么说也是打探过消息的,立刻心领神会:“郎主放心,我一定看好那小老儿!”

“先别打草惊蛇。田庄那边,部曲招募的如何了?”梁峰问道。

阿良禀道:“除了立功的那些杂役,还有十来个庄户也想进部曲。”

“善。明日卯时,让那些想要入部曲的庄人和羯人一起到主院来,开始操练。”梁峰颔首道。

“不挑拣一下吗?”阿良愣了下,经过那番免赋的宣传,报名的必然良莠不齐,坏了郎主的大事可怎么好?

“自然有考校他们的法子。”梁峰挥了挥手,“你先去吧。”

打发了阿良,梁峰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门边。只见奕延依旧双目直视前方,站的笔挺。这个耐性,可比大多数新兵要强多了。

观察了片刻,梁峰才开口:“奕延,扶我到院里走走。”

就算病着,也不能老是闷在屋里。这院子里有花有树,面积也不小,用来散步正合适。奕延的反应飞快,立刻走到了梁峰身边,扶住了他的手臂。因为站的太久,奕延头上隐隐见汗,神情却没什么疲惫,相反,就像宝剑缓缓开了刃,隐有锋芒。

效果看来还不错。梁峰问道:“今天的训练,可还习惯?”

“不算什么。”奕延答道。想了想,他又小声问了句,“主公可是遇上了麻烦?”

“哦?何以见得?”梁峰反问。

“那个姓田的,对主公不敬!”奕延虽然一直站在外面,但是走过的人,说出的话,他都留心去看去听,自然能听出田裳话里的古怪。

“因为我动了他的利益,他不甘心。”梁峰淡淡答道。

“可都是主公的东西,他何来不甘?!”奕延似乎更火大了点,连扶着梁峰的手都微微用力。

“家业大了,就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打理。久而久之,他们会觉得经手东西,掌管的权利,也该属于他们。一旦家主想要拿回,立刻会引来反扑。”

“他敢!我杀了他!”听到梁峰讲起这些,奕延心底猛地腾起一股杀气。一个老匹夫也敢这么欺辱主公,他怎能忍?!

梁峰反问道:“然后呢?你来帮我算账,帮我管理庄上事务?若是刀兵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这世间就没有烦恼可言了。”

奕延不由哑然,这些已经超过了他往日能够接触的范围。但是思索了片刻后,他突然道:“若是主公身体康健,他必然不敢放肆!”

“光是康健还不够,还要清楚家中的运转,手里有兵,才能压住阵势。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都是如此。”只有同时掌握了军政,才能成为国家元首,所以纪检才那么重要,必须时时抓牢。这些道理,梁峰以前就懂,只是不经商、不从政,从未理解的这么深刻。

奕延听的懵懵懂懂,但是“手里有兵”这句,他却明白得很:“我会为主公带好部曲!”

“没错,你的责任就是带好部曲。庄上这些事,有我在,无需挂心。你只要记得,不要莽撞,有我的命令才能动手。”梁峰叮嘱道。

“愿为主公效死!”这句话,奕延说过很多次,但是从没有一刻这么坚定。

“效死还不够,你该为我好好活下去。为这庄子,为身后所有人,强大起来。让他们也能好好活下去。”这不仅仅是对奕延说的,也是梁峰对自己说的。他已经不是一条随时可以散去的幽魂。庄上近百口人,都要仰仗他才能在乱世存活。仅这一点,就让他有了足够的动力。

也许,这也是当年他选择成为刑警的原因。比起金钱权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希望切切实实用双手,帮助那些急需帮助的人。

奕延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更没想到,会被人予以如此厚望。主公从未把他当做下贱的羯胡,他信任他,教导他,鼓励他。毫无隐瞒,毫无保留。这样的人,奕延还是第一次见到。难不成是因为,主公被神佛眷顾吗?

心中莫名生出恐惧,奕延咬紧了牙关,闷声道:“我能做到。”

这回答,就像个倔强的孩子。梁峰笑了笑:“我信你能。”

只是几步下来,头上就见了汗,梁峰停下脚步,轻叹一声:“还是要循序渐进啊。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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