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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齐誩的预感是对的。
去到那间诊所的时候,候诊室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在排队,看上去生意还不错。
大概因为这几天天气阴冷多雨,患病的小动物增多了。今天又是周五,许多饲主趁着提前下班的机会纷纷上门,齐誩估计自己要等上一段时间。
他右手用来抱小归期,雨伞都撑不好,一路走过来身上打湿许多地方,头发湿漉漉的不断往下滴水。况且他左臂上还套着厚厚的石膏管,模样比怀里的小猫好不到哪里去。病人病猫一应俱全,走进门口的时候受到了不少奇异视线的注目。
别的饲主都带着笼子箱子,只有他一个人是用毛毯卷着小归期来的,不免有些寒酸。
齐誩匆匆收起雨伞,让小归期躺在自己大腿上,一个前台助理模样的小姐走过来,叫他先交十五元挂号费,登记一下,稍后再做检查。
他付了钱,助理小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来得晚,稍微舒适点的位置都被别人占了,只留下一个最靠近诊所大门的座位。等待期间,门口处人来人往频繁,玻璃门一会儿大敞一会儿没关严,深秋的寒风飕飕袭来,吹得他一身湿衣服贴着肉,凉丝丝的感觉直透入骨。
“啊嘁!”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小归期昏沉沉地伏在他腿上,此时应声抬头,探起爪子,似乎想要摸摸他。
齐誩不禁一笑,指头轻轻抵住它的肉垫中心,陪它玩耍解闷。
“你传染我了,瞧,我跟你一样打喷嚏来着。”
“喵……”小归期悻悻地眯起眼睛,侧过身体用脑袋在他小腹上一阵磨蹭,仿佛真的是在忏悔罪过。
大小归期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才轮到他们看病。
诊所里的医生问了几句猫咪的基本情况,齐誩答得很模糊,尤其是对它的年龄和病史方面一无所知。那个医生诧异道:“这难道不是你家的猫吗?”
“不算是,是我前两天捡回来的流浪猫。”齐誩如实告之。他一看就是那种没养过猫的人。
“哦……”医生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打量他一身狼藉的模样,面不改色地报出检查事项,“听你刚才说的情况,这只猫要做好几项检查。先验验血,再看下有没有猫瘟,最好连腹膜炎一起测了,今晚留院观察。您觉得怎么样?”
齐誩茫然地消化了一下医生的话,完全听不懂相关名词。
以前做虐猫事件专题报道的时候,他接触的都是受到外部创伤的猫咪,而且收养后续才是他的关注点,医学方面的词汇他在稿子里面省略很多,没有专门去学。那部分……一向都是由医生本人写的,他只是事后摘录。
脑子里想到另一位医生,思绪好像断了片刻。他皱着眉摇摇头,及时抽离。
——现在救命要紧。
“好吧,就按照您说的办。”
“那今天先缴六百。”医生招呼那位前台助理过来记账。
“六百?”齐誩闻言怔了一下,想不到现在给宠物看病收费那么昂贵。自己出门匆忙,没有带卡,身上现金也不够用,无奈之下只好讲明,“抱歉,身上的钱不够,可以先给小猫检查吗?我趁这会儿功夫回家取点。”
那位助理小姐这时候发话了:“我们这里做检查必须先缴费,你先回家取钱,等你回来再开始做。”
齐誩语塞了片刻,沉住气道:“这样吧,我身上目前就两百来块钱,你们看看能先做什么就先做了,剩下的我回来付。”
医生对他投来赞赏的眼神,似乎很佩服他肯为一只流浪猫如此大方。
于是两个护士模样的小姑娘过来,把小归期从他怀里拎走,带到房间里面抽血化验,顺便用试纸测猫瘟。
齐誩匆匆回家一趟,现金和卡都带上,晚饭也没心情弄,直接回到那间诊所。
一进门就看见小归期被那块毛毯卷着,直接摆在化验室门外的一个角落里。
见他眼中似乎露出一分怒色,护士便解释说因为他没有带笼子,她们不清楚流浪猫的情况,不敢把它和别的猫咪放在一起,所以才临时放在墙角。
齐誩忍了忍,没有说话,自己过去把小归期抱起来。
小归期脖子上是抽血口,此时散发着一股酒精味和腥味,皮毛东一块西一块翘着,缩在他臂弯里瑟瑟发抖。
自己离开的这半个小时内,它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验血结果出来了,这只猫白细胞值很低,试纸也呈阳性,初步判断是猫瘟。为了保险起见再做腹膜炎检查,今晚住院挂水。”医生拿了一沓化验报告给他看,没两分钟就收回来了,吃准了他看不懂。
齐誩确实看不懂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不过据医生形容,腹膜炎的致死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幼猫特别容易遭殃,心底不由得一阵恐慌。
他这辈子最受不了眼睁睁看着小生命死亡这种事。
反正钱已经付了,医生要做什么检查随意,留在诊所观察一个晚上再说。
小归期被放在一张钢板床上,下面垫着一次性尿布,护士准备给它打点滴。
小家伙似乎对针头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感,拼命挣扎,两只尖爪死死勾住齐誩的手指,尖声嘶叫。齐誩为了让它康复,只能狠下心不理睬,蹙眉看着几名护士一起团团围住它压着不让动,留置针好容易扎了进去。
下针处用纱布缠好以后,小归期放弃抵抗,疲倦地蜷成一团。
不知道是否因为症状加重,眼睛里全是水。
齐誩想到它今晚必须孤伶伶地在病房里度过,周围全是陌生人,忽然眼前的场景与自己当时住院的场景重叠起来,愈发于心不忍。
他恳求护士给他一张板凳。
至少现在,他可以暂时陪伴在小归期床边,轻轻揉弄它的耳根那儿的绒毛,抚平它的恐惧。直至小家伙沉沉入睡,他才起身离去。
再次回到家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气温比白昼的时候更低。
他被雨淋湿后,因为赶时间所以没有更衣,在照料小归期的三四个小时内都是一件湿衣服贴身,风干而已。如今回到屋里温度稍稍回暖,这才感到一阵阴寒漫过四肢,忍不住开始打冷颤。
“啊嘁!”又是一个喷嚏。
小归期不仅仅把喷嚏传染给他,现在连发烧症状都人猫一起同时进行了。
脑门两侧开始隐隐作痛,是齐誩非常熟悉的重感冒征兆。他晚饭还没吃,却一点食欲都没有,胃里偏偏空得发疼,于是跑到厨房灌了一杯水下肚完事。
进了房间,他还是没有急于换衣服,先把电脑打开,□□登录。
都这个时间了,自己肯定已经迟到……
果然,雁北向的头像不出所料地静静挂在在线列表上。六点和七点他分别留过两次言,都是一句很简单的“你在吗”——当然不在,那时候自己还在诊所里陪小归期。
齐誩勉强打起精神来,匆匆把耳机戴上。
“喂?”接通连线后,他试着唤了一声,鼻音很重,“很抱歉,今天有点事耽搁了。”
“没事。你感冒了?”雁北向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不对劲。
“还好,只是有些不舒服。”何止有些不舒服,浑身上下湿嗒嗒的裹得难受,再这么裹下去非要发高烧不可。
要是大小归期一起病倒就完了。
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齐誩扯着嘴角苦笑一下:“雁北向大人,你能等等我么?我去换一下衣服就来,今天被雨淋湿,都几个小时了还没有空档换呢。不过我手上打着石膏,行动不太利索,你至少得给我十分钟……”
对方直接愣住了。
“什么也不要说,你先去忙。还有,别只是换衣服,热水澡赶紧一起洗了,压压寒气。”雁北向的口气非常严肃,语速很赶。
齐誩忙笑道:“可是,洗澡要花的时间更长,我怕你——”
那个人阻止他继续往下说,三个字立下承诺:“我等你。”
既然雁北向这么坚持,齐誩只好暂时中断通话,到洗澡间内把湿衣服从身上剥下来,用塑料袋裹住石膏,痛痛快快地冲了一个热水澡。
他抬起头,滚烫的水迎面浇下,忍不住深深一个激灵。果然寒气散去许多。
换衣服和洗澡这两样棘手活他每天都需要花掉三十到四十分钟去做,况且他今天情况比平时更差,等他换好干净的衣物出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不过,感觉确实舒服很多。
齐誩恢复了一点力气,重新发出语音申请。
“谢谢你等我。”他对此报以感激的笑容,希望可以通过自己声音里的明亮质感传递过去。
“你还好吗?”那个人重复了他们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我……”今天的回忆浮现眼前,小归期憔悴的模样历历在目,齐誩忽然觉得喉咙一涩,竟然神差鬼使般诚实回答,“不怎么好。”
或许是生病的缘故,他的真实情绪可以轻易表现出来。
许久,雁北向在网线另一端轻轻叹了口气:“你身上有伤,为什么还跑出去淋雨?”
齐誩边叹边笑:“还记得那天我捡回来的那只小猫吗?它不知道怎么就病了,浑身发热,外表看起来很吓人。我怕它得了什么重病,所以出门带它看医生去了。”
听到这里,雁北向忽然怔怔冒出一句:“那我怎么没有见到——”
声音乍地一停。
短短几秒过后,他的语调似乎没有那么错愕了,沉了下去:“……我,没有见到你上线……原来是因为这个。”
完全没有逻辑可言的自问自答。
齐誩听着奇怪,笑了笑说:“对啊,我之前一直待在诊所里面。”
雁北向机械般地重复:“……诊所。”
“嗯,就在我家附近,走过去十五分钟不算远。”齐誩解释了自己被雨淋湿的原因,“但是因为我没受伤的那边手要抱小猫,雨伞没办法好好拿,加上风吹,身上就湿了一大块——啊,幸好石膏管没被打湿,不然就麻烦了。”
说罢,齐誩很欣慰地笑起来。
无论状况如何艰难,他总是能从中挖掘出一两个值得高兴的细节。这点乐观精神必须有。
雁北向默默听着,等他说完了才开口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的,其实我不太明白。”齐誩回忆当时的对话,简单进行概括,“说是白细胞很少,可能得了猫瘟……还说要做别的什么检查。目前小家伙留在诊所吊点滴,明天我再去看看情况。”
“小猫多大了你知道吗?”雁北向又问。
“不知道……就是看上去还很小。”小归期看着便是幼猫,走路都还跌跌爬爬的。
“今天它有没有吃东西,有没有吐?”雁北向再次沉声发问。
“小猫有吃东西,可是我没有见到它呕吐。感觉吃的方面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没精神。”同样的问题自己今天在诊所里也被问过,所以对答如流。
对方有那么一小会儿不吭声,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该不该说。
最终,他还是无法保持缄默:“这个听起来不像猫瘟。不过……光听不好判断。”
齐誩闻言,下意识笑着打趣他:“呵呵,你的口气好像医生——”
雁北向的气息忽然凝固了一下。
耳机内半晌无话。
“咳,咳咳……”
这时候,齐誩突然喉咙一痒,忍不住开始剧烈咳嗽。
糟糕,回来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咳起来却感到咽喉深处一片火辣辣的疼,咳声浑浊不已,感冒的迹象越来越趋于明显。
看来自己逃不过这一劫。
“咳,咳咳咳咳……啊,抱歉,我起来喝点水……咳咳。”齐誩咳得两道眉毛都紧紧拧成一团,不得不礼貌地提出暂停,准备再去客厅再盛一杯水。
他用手扶了一下喉咙灼烧的地方,稍稍按住,然后伸手去拿自己放在桌面另一端的玻璃杯。
没想到刚刚站起身,两眼忽然一黑,顿时天旋地转,险些整个人摔倒在地。
情急之下,右手猛地撑住桌面。
电脑桌被他狠狠一撞,不由左右一晃,那只玻璃杯“啪啦”一声摔到实木地板上,顷刻间粉身碎骨。无数枚碎片在白炽灯下映得惨白。
对了……自己今晚还没吃饭呢。看来起得太猛,血糖太低造成昏眩。
只要没有把接回去的手再摔断一次就好。
齐誩冷静下来以后,慢慢支起身体,方才嗡嗡作响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终于听见桌面上的耳机传出那个人焦急的呼喊。
因为没有戴上,所以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不过,听起来……有那么点儿像自己的本名。
“糟糕,病得好严重,都产生幻听了。”齐誩刚刚那一下其实撞得不轻,痛得呲牙咧嘴喘了一口气,很勉强地笑着。
雁北向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真名呢。一定是错觉。
大概是听见这边的动静,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所以着急了吧?
“我没事,我没事!”齐誩站稳脚跟,连忙抓起耳机朝麦克风那里喊话,“刚才起来的时候头有点晕,撞到桌面摔了杯子,不过人没事。”
耳朵贴着耳机侧面,这个角度只能听见那个人急促的喘气声,久久未歇。
齐誩经过这一次的惊吓,连咳嗽声都被压了回去,此时也不急于找水喝,更无力打扫玻璃碎片,索性重新戴好耳机:“你刚刚喊什么?耳机那时候放在桌上,我没听清楚。”
雁北向不说话。
自己大概真的把他吓住了。只听到他在低声喘息,半天不见回答。
齐誩心生愧疚,十分诚恳地致歉:“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真的没什么,就是晚上从诊所回来的时候没吃饭,直接就上线了。这会儿血糖低,眼前白花花的觉得晕而已。”
没有回答。
齐誩只得继续找话安慰:“啊,不过……今天中午我吃了很多东西,而且菜单是按照你给我发的邮件上写的来弄。应该算是补充了不少营养吧。”
没有回答。
再接再厉,这次还带着一点讪讪的笑容:“住院以来我都是到外面买盒饭吃,回到家也吃了几顿外食,知道油腻又没有营养。你看,我不是已经开始改善伙食了么?以后我都自己开伙,尽量吃清淡的,好好养伤。”
还是没有回答。
齐誩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于是跟着扮哑巴。
就在此时,雁北向低哑的声音响起:“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家里人呢?为什么你身边都没有人帮忙?”
无论是做饭也好,生病也好,照顾猫咪也好。
没有一个人帮忙——
被这句话触动了埋藏已久的情绪,齐誩迷惘地眨了一下眼,有那么一闪而过的锐痛。
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粉碎的玻璃,终于,他苦笑出声。
“没有。”他说,“我没有家里人。我出柜之后他们就不要我了,我一个人住。”
自然而然说了出来。
圈子里很多人都是同类,即使不是,接受度也很高。所以他能够坦言。
伤疤是旧伤疤,只不过揭开的时候仍然有疼的感觉。
他听见自己的鼻音在这句话即将结束的地方变得更重了,不得不深呼吸一下,竭力抑制住声音里面的颤抖。
最后,虚弱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你知道我的丑事了。”
“归期。”
雁北向突然唤了他一声。
他茫然地停住,静静等候下文。然而雁北向并不是要回应他,而是说出一句听起来完全无关的话。
“如果我去探病的话,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话。
只是询问语气消失了,仿佛在陈述一件已经决定好的事。
齐誩回过神来,以为这是他一种口头上的安慰习惯,便微微笑道:“怎么,你真的要空投过来?”
雁北向这次沉默的时间很短。
而且,声音很冷静。
“我在这里,和你在同一个城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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