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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梦吟5

越过终年雾气弥漫的芒山云嶂,东西两侧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

天地间有灵体六界,天地初分海陆交融,随地底灵息大脉成型的同时催生太初界,千年间各方山河之中孕育大小灵体,分生灵初界,而后灵体各有生息,又生混沌界,再生无欲界、无妄界。

数千年后,自灵初界分出的一支,没有先天灵根、不能取用天势与地脉灵力的弱小族群,以他们最短暂的寿命,于杂乱的五界之中,辟出一个风景独特的岁初人间界。

阴阳无岁,生死有终。

作为灵初界的分支,岁初界与灵初界之间并没有绝对分明的界限,说简单些,中原玄门那些个能够通过修习引气入体进而操纵灵力的仙修者,就是灵初界古老灵体的遗裔。

经过司音谷附近的时候,一直安静睡在黎千寻怀里的少年皱着眉头动了几下,不知这一路上做了个什么梦,虽闭着眼却满脸委屈,皱着嘴巴特别轻的哼唧了一声:“娘……”

说到底西陵唯也才十六岁,受了伤委屈难受的时候自然会尤其渴望父母关怀,西陵少爷自有记忆以来,过得顺遂安逸什么都不缺,唯一的那点执念,大约也就只有“无关痛痒”的自己的身世了。

黎千寻察觉小孩儿的动静还愣了一下,抬头看到七情散人正看过来盯着自己,讪讪道:“拉着我胳膊喊娘是什么毛病……”

像是听到这句话了似的,西陵唯扁着嘴哼哼唧唧的侧了侧身,抓着黎千寻的宽大袍袖把自己的脸和整个上半身一起埋了进去,也不知到底醒了没醒,拱两下又没了动静。

七情嘴角噙着笑,探过身去两根手指夹起黎千寻的袖口瞧了瞧,啧啧有声:“他的伤没什么事吧?”

黎千寻点头:“无大碍。”

因为知道护灵符替这小孩扛下了所有弊害,七情便又问:“伤口是不是也没事?”

“嗯。”

七情笑:“那怎么还晕了这么久?”

黎千寻低头看看织星冕袍袖底下鼓出的那一坨,抿了下唇有点无奈:“……吓的,小兔崽子还学会害臊了。”

“哈哈哈。”七情散人在西陵少爷撅出来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娘是不好找,不过很快就能见到爹了。”

玄鸑鷟飞的很快,到了漠原西上空之后,便能明显感知到灵息气海有所变化,只是又与几千年前的灵初界不太一样。

不久前,黎千寻从海朱雀口中得知,两百年前漠原西突发灵息暴/乱,那之后发现穷奇骨灵信消失,而它最后曾出现过的地方,只在短短的数年间,无数巨木凭空拔地而起,长成了一片与别处山林植被迥然不同的巨木林地。

自那以后,漠原西的地脉气海便逐渐混乱越发不受控制。

千绝涧巨木林地,巨树凌云,方圆百里,高大却并不蓬勃,葱绿但没有生机,寂寞又孤独的矗立在辽阔的漠原之中,看上去倒是十分别致。

“那个叫西陵绰的,就是进了这片林子。”从入云的树梢旁经过时,玄鸑鷟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嗯?”黎千寻奇道,“之前你说他擅闯禁地,这才刚过芒山不远,也被圈为禁地了?”

玄鸑鷟回头看看他,眨了眨眼道:“原来还不是,只是总有些好奇心重的跑过来想一探究竟,这里头封着穷奇骨,灵压狂烈暴戾,对兽族灵脉心智影响颇大,后来死了伤了不少。”

黎千寻默默点着头:“哦…那是该封禁。”

玄鸑鷟却又道:“其实御风君决定彻底圈禁这块林地是因为雪兔,雪兔小时候太顽劣,经常到处乱跑,无意间闯进这里,被救出来之后虽然小命没丢,却心性大变……”

黎千寻看了一眼自己旁边弯着身子往下看的七情散人,忍不住问道:“雪兔是谁?”

这句玄鸑鷟还没答,绿水应得倒快,这位也没起身回头,大大咧咧摆了摆手:“都木如今用的新壳子的妹妹。”

黎千寻:“……”

周遭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玄鸑鷟才接道:“跟御风君同胞双生的一匹小白马,特别温驯可爱。”

“嘶…………”黎千寻表情复杂纠结着消化了好一会儿,还是不太想相信玄鸑鷟说的那句话,“马??”

“是啊…”

前有高山视野被挡,玄鸑鷟双翼上扬,将身形拔高到云层之上随云朵慢慢飘移,他回过头看着黎千寻解释道,“白虎司用腻了灵兽族的根骨躯壳,看着草原上马群健壮英俊,所以就在上一副身体衰败前,去濯月湾那边的草场拐了大马群的头马回来。”

“咳……”黎千寻这边一口气没出顺溜差点把自己呛着。

“你看我就说司楹过得很舒坦吧。”这时候绿水也欣赏够了巨木林地的一番盛景,转回身撇着嘴酸溜溜的加了一句,“所以当年那事儿我根本就不用对他不好意思,摆脱自己原身束缚,白虎司不新鲜了还能试试‘白马司’,啧啧啧。”

黎千寻拧着眉头看看绿水又看看玄鸑鷟,他多年不回漠原西,对灵初界这些个跳脱无常的人和事,这思绪一时间还真有点倒腾不过来,想了半天,挑眉又问:“所以……雪兔心性大变之后怎么了,能让都木这么在意?”

玄鸑鷟看着他一言难尽的胃疼表情,眨眨眼皮:“没怎么,就是之前顽劣,突然变得温驯了。”

绿水坐得歪歪斜斜,甩着袖子去搂身边飘过去的云朵,特别自然的补充道:“就稀罕那脱缰的野马,驯化了还有什么趣儿。”

阳光掠过大荒之上的如刃险峰,将淡灰的影子投在起起伏伏的白云绿雾间,山下黄沙如浪,堆叠着尽是过往的耀目光阴。

“哈哈哈哈哈……”黎千寻虚虚地看着前方愣了一瞬,突然大笑。

灵初界这种特别朴素的不讲道理,真是千万年如一日,从不曾变。

玄鸑鷟在黎千寻的笑声中稍向北转了个弯,潜下云层之后回头看着他,扁着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尘儿,你终于肯笑了。”

黎千寻闻言先是一顿,揣着袖子眨眨眼,没心没肺似的故作惊讶道:“咦,我之前都没笑吗?”

说罢垂眸抿了抿唇,才正经回道,“……凤凰,我没事。”

玄鸑鷟撇嘴:“还叫没事?自打我认识你,就没见你这么严肃过,多难捱的时候都没有。”

黎千寻捻着袖口侧了下身,稍探出头去往底下看,许久才自嘲似的啧了下舌:“从前一直冷眼旁观。人间界情义冗赘,身处其中这百十年,难免有些牵扯,都是装出来的,做戏罢了。”

做戏罢了……

芒山往西千里之后,地上的山丘谷岭几乎已经彻底没了人间界的痕迹,黎千寻回头看着极远的最后一处有人烟的葱绿山头,从袖口摸出一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页。

是不久前,从碧连天祠堂里的族谱上撕下来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他这一世用过的那个名字。

族谱钉得很紧,撕下之后的纸页断裂处,横斜牵扯,千丝万缕。

黎千寻从族谱中撕掉了自己,之后又在同一册最后的预留白页上添了一个人。

小满是不可能回碧连天受洗入谱了,也就没必要再劳动旁人。

临走前,他把原本准备亲手送给小小满的串珠长命锁,放在了祠堂香案上,锁环上折了一张细纸条,上头写了一个给孩子的名字,黎忘归。

——受命忘家,逾垠忘亲,指敌忘身……将薄力以长义,虽身死而不渝。

男儿有四方之志,生则桑弧蓬矢,明识、藏拙、以身为刃,行世间、斩荆为路。

繁弱瞻天独来去,闲过人间憺忘归。

黎千寻把手心纸上那俩字捻开,最后看了一眼,抬手弹出去一簇灵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绿水和玄鸑鷟都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这人回过头看向两人,眉梢一挑,问道:“怎么,怕我想不开自个儿跳下去啊?”

“嘁……”绿水嘴角一撇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玄鸑鷟一颗心暂时撂回肚子里,转过头去瞅了几眼前路,山间滑出几十丈之后却又顿了一下:“尘儿,以后别回去了吧。”

黎千寻看着凤凰亮晶晶的紫眼珠,歪了歪脖子冲他笑:“回去挨打吗,我吃饱了闲的。”

三千多年前,灵衡尊者与往生轮先后失踪,如今突然回归昆仑一域,这在太初灵初两界说起来怎么也算个大事,但是不巧,他这回又是偷摸逃回来的,所以没人知道,更不会有人预知时间。

所以黎千寻便十分自然的以为,他可以在落地之后神不知鬼不觉自己找地儿疗伤修养,大概也是精力不济的时候忽略了一件顶要紧的事,漠原西属白虎司管辖,他一个以灵压全释的完整姿态进入灵初结界的庞大不明物体,主人家想不注意到都难……

昆仑天柱之外,有大荒匍匐,漠原西腹地灵台,被称作溟海之巅,是在沧桑颠覆海陆分庭后,与北冥之巅相对的另一个太初界圣地。

灵罴伏道青狸退,神鹓凌翔白鸿归。

溟海之巅峰林整肃,薄云下鹿踊鸾飞,千匹骏马威风凛凛自草场驰骋而来,山丘上与云层中,万兽齐鸣,震彻寰宇。

黎千寻老远就看到了浩荡群兽最中间的大批马队,而为首的那一位,从头到脚一身浅淡素色,雪白的织云锦大氅几乎要和身下白马融为一体,少年的模样,眉目清秀面容温润。

虽然跟他记忆中御风君的样子天差地别,但瞧着这股子架势似乎一点也不难确定这少年是谁。

三千多年前往生轮一劫,守门人之一司楹君真身被毁,怒火未消的灵衡拿着刚劈过往生轮的月将剑,挑了昆仑一支地脉为他重塑灵体,自那以后,司楹的魂束灵体便与漠原西一域紧紧连在了一起,他也再无法离开那片地方。

而由于原身被毁,虚的灵体必须依赖灵初界的兽族根骨才能化出实体,新生兽族的寿命有限,肉身依旧会衰败,所以司楹需要不断更换所依附的灵兽躯壳。

守门人魂束不死不灭倒是未被影响,只不过因为那件事,多了点麻烦,也少了些自由。

其实对御风君而言,灵衡渎职让往生轮失控导致他原身陨噬,但逆天移取地脉留护他魂束灵体的也是他,所以北尘既是仇人,又是恩人。

玄鸑鷟在熙熙攘攘的兽群中间落地之后,黎千寻便被御风君热情邀请与他一起骑马前行,两个谁也没见过谁的陌生面孔,并排骑着两匹小马驹慢腾腾走在大群猛兽的簇拥之间,其实还是有那么几分别扭的。

作为白虎司,堂堂灵初兽族主宰,御风君从前所用的躯壳无一不是獬狰虎豹之类的猛兽,幻化人形之后的模样自然也十分魁梧健壮,其实就算以前司楹自己的原身,跟纤弱少年也没有半点关系。

路上黎千寻时不时的瞄了他好几眼,那股子不习惯都始终消弭不了。

大约是察觉到旁边人在看自己,御风君转过头看着他,抿起唇浅浅的笑:“尊上为何这般看我?”

黎千寻一愣,看看他又拧着身子看看四周的几匹小马,没话找话似的笑着问道:“听凤凰说你那个同胞小妹妹雪兔很好很可爱,是哪一个?”

御风君听到这个笑得更加温柔,稍一低头指指自己身下的小白马,道:“它就是雪兔。”

“……”黎千寻咧咧嘴角,揉着肚子有些一言难尽,自暴自弃似的收起刚端了没多久的客气,叹一口气道,“都木啊,这么一副纯良的相貌还真是很配你原本的性子……”

“哈哈。”御风君轻笑,“前几日绿水初见我时也是这么夸我的。”

黎千寻抄着袖子挑眉看着他,撇撇嘴:“我可没夸你。”

御风君前身是守门人,与七情散人同族,司楹、御枢,两位守门人与天地同岁,早在混沌未分时就存在,只不过很早的时候并无灵智,所以与其说守门人也是孕育于山海之间的太初界灵体,其实他们倒更像是“门”的“器灵”。

守门人之间相互襄佐也相互依赖,甚至连脾性都是互补的。御枢君直爽坦荡、大智若愚又纯真无邪,司楹君则端肃稳健心思深沉。

虽说都是陈年的老酿,但一个是一汪通透清酒,一个是一缸没底酱油。

在从前北尘的眼里,司楹其实就是个把一肚子无伤大雅的坏水藏在温和无害外表之下的“敦厚人”。

浩浩荡荡的兽群围着中间一小撮人,进入溟海之巅后才逐渐各自散去,又往里走一小段,御风君稍探身向前伏在雪兔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那小白马前蹄腾空转身朝后一声嘶鸣,跟在他身后那串长长的马群飞快自发分成四队,有条不紊秩序井然的分别调头向四面飞驰而去。

灵初界不像中原人间界,有城池有村镇,各大仙门还会选宝地尽其所能修建仙府以求声名立世。漠原西地广兽稀,大多是小群落聚居,散落在浩渺的大荒之上,而圣地溟海之巅,住着包括鸾鸟一族在内的几个古老大族群。

白虎司虽是统辖者但却并不特殊,没有多宏伟的府邸宝殿,他也跟其他族群一样,栖息在散落着无数小岛的中心星罗湖。

黎千寻看着逐渐远去的滚滚扬尘啧了下舌,就在他捞过马缰也打算下马的时候,御风君却凑近了牵过他手中的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转身朝一丛石芽深处拐了过去。

“这是要干什么去?”

御风君回头,眉眼弯弯笑眯眯的解释道:“带你疗伤,还有,先见见从人间界闯进来的那条好汉。”

黎千寻皱了下眉:“西陵绰?他受伤了?”

“似乎是这个名字。”都木一边说着忍不住笑着问,“阿尘,听说他是你儿子的父亲?”

御风君突然这么一句不温不火还慢吞吞的话,说出来差点把黎千寻给呛死,听上去实在太诡异了啊这个……

这厢五味杂陈的使劲捏了捏额角:“凤凰到底都跟你说了些啥……”

“嗯?”都木回头看他,“原来不是?”

“……”

这个问题该怎么说呢,说不是他确实是,说是又他娘的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最后纠结了半晌,黎千寻回头望了一眼刚刚跟他们分开不远的七情和西陵唯,看到小兔崽子睡得还沉,才硬着头皮回头解释:“那孩子不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会有儿子?”

“为何不能?”御风君那张无比纯良的脸上隐约有些不解,不是有意玩笑,是真的不解,“从前沧澜就有一个孩子,不过是个女儿。”

“什么!!?”听到这一句,黎千寻觉得自己正奇痒无比的脑门像是突然被人用石头狠砸了一记,不痒了,疼……

他拉紧缰绳驱马向前追了几步,一时间把自己这边乱七八糟的误会全扔在了脑后,急问道,“沧澜还有个女儿??为什么从没人提起过?”

“沧澜极少与昆仑众人有牵扯,所以知道的人不多。”都木点了点头,解释道,“不过玄鸑鷟是知道的,大约是一时忘记了。”

黎千寻攥着缰绳皱了皱眉,不久前他的确问过凤凰,沧澜在北冥是否还有亲信,或许是由于记忆太过遥远,也或许是玄鸑鷟对与沧澜相关的事并不关心,所以要在过往的数万年光阴里翻找到那些曾刻意被无视的零星信息,也实在不太容易。

“女儿……”黎千寻盯着小马脑后晃动的长长鬃毛,咬唇磨着后槽牙飞快想了一圈,突然抬头看向御风君,语气带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平静,“红玉。”

“或许?”

能瞬息之间猜出是谁,其中的因果逻辑显然御风君也很清楚,“她应该守着沧澜留给她的一半水脉不息门。”

黎千寻:“一半?”

都木点头答道:“另一半是地脉不息门,曾经沧澜可以通过不息门在天地间任何地方随意穿行,所以他一直神出鬼没行踪不定。”

“那另一半……”

说到这黎千寻犹豫了一下,都木便接道:“还在北冥。”

“哈哈……”

黎千寻松松扯了扯挂在手腕的马缰干笑两声,抬手虚握成拳一下一下砸着自己已经冒汗的额心,短短几步路的功夫——红玉是沧澜血亲,北冥之巅现存的不息门只是一半;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随意拎出来都是石破天惊的重大秘密,而眼下他刚进溟海之巅还不足盏茶时间……

“都木,谢谢。”

御风君转头看向黎千寻,穿透薄云的阳光柔和又不刺眼,撒在那张温润白净的脸上,他抿唇笑笑,道:“我也不喜欢沧澜。”

这厢正准备好好感动一把,瞬间被御风君这句仿佛从酱油缸里捞出来的话把刚酝酿出的情绪打了个烟消云散。

黎千寻失笑,摆了摆手正要说话,却被身后一阵羽翼扇动的风声打断,玄鸑鷟眨眼间疾掠到两人面前,翅膀还没收起来就开始说话:“我想起来了!女儿,沧澜有个女儿!”

黎千寻看了御风君一眼,笑着道:“都木刚跟我提起这个来着……”

话到一半声音忽然转低,一个极诡异的甚至尚不成型的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黎千寻略顿一瞬,随后语调一转:“……既有自己的血亲后人,那沧澜的伴侣是谁?为何无声无息毫无痕迹?”

似乎玄鸑鷟冲过来就是要跟他说这个事,所以反应极快:“沧澜没有伴侣,女儿是他自己生的。”

“嘶…”黎千寻脑门一跳,他摁了摁肚子上隐隐发疼的旧伤口,看着凤凰理直气壮的鸟眼都快被气笑了,“沧澜是公的,他怎么生?!”

“嗯?”

黎千寻话音刚落,御风君和玄鸑鷟两人同时看向他,凤凰看看前者眨了下眼,都木便解释道:“太初混沌初分之时,自山海之间孕育而出的灵体都是不分雌雄的,太初界所谓的先辈与后代也并非是牝牡交融后的血脉亲缘。”

黎千寻听着这些东西,揉揉额角叹了一口气,毕竟太初界是此间天地的万灵之源,混沌之初地脉灵息异常充沛,连那些个石头缝小水坑里蹦出点什么都不算稀奇,所以对这个接受倒快,随后他又扭头盯住面前的大黑鸟,眉梢上扬问了句:“凤凰,你是不是真的会下蛋?”

问的人其实很随意,但被问的却像突然遭雷劈,玄鸑鷟闻言蓦地往后跳开一步,长长的尾羽散开把屁股遮严实,一声没吱脖颈一拧拍着翅膀低低飞走了。

黎千寻被凤凰突然生气似的举动弄得有点懵。

都木这边似乎倒是习以为常,他重新拉过黎千寻的马缰绳继续往石芽丛深处走,一边缓缓道:“玄鸑鷟最不能提的禁忌,若非是你,今日溟海之巅就要翻天了。”

“……”黎千寻摁着肚子回头看看玄鸑鷟飞远的方向,有些无语,“他就不觉得他这么个举动反而很欲盖弥彰么……”

“哈哈…”御风君笑,“这个你可以寻个机会提醒他。”

溟海之巅的峰林远端,石丛深处有个疗愈谷,昆仑大荒十数支地脉中的近一半都在此处经过,灵息醇厚而充盈,对灵脉受损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疗伤圣地。

御风君能让一个擅闯禁地的阶下囚在疗愈谷疗伤,本以为是西陵绰受了什么重伤已经奄奄一息,结果真见到人的时候,黎千寻差点直接用光刚歇回来的一点力气跳起来打人。

西陵绰从头到脚囫囵个屁事没有,也是看到他才知道为什么御风君会把他扔在疗愈谷……

一个算上发冠和鞋底足有八尺高的大男人,死死抱着一匹受了伤的小马驹不松手,那小花马似乎伤得不轻,鼻翼缓缓翕动,歪歪斜斜的躺在一堆软草垛里。

西陵绰背靠巨石,怀里搂着小马的头,凝重的表情里竟然还有那么些许的委屈。

那个委屈,似乎跟他儿子西陵唯梦里癔症着吱吱嘤嘤要找娘的委屈还挺像……

黎千寻看着他只觉得一阵牙根疼,扶着腰抽了口气,刚要张嘴骂人结果对方先开了口。

“你真的不是黎尘。”西陵绰抬起头看过来,盯着黎千寻身上的织星冕皱眉道,“我义父是不是还活着?他在哪?为什么没和你一起?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一连串的问题,噼里啪啦说得像竹筒倒豆子,一颗一颗砸得黎千寻眉心阵阵发紧。

西陵绰所说的义父,自然就是谢凝,也就是他最小的弟子清吟。

少年时就曾固执的说不爱人世繁华只要师父一人的清吟。

当年得知小六还活着的时候,似乎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知道,什么叫心酸。

所以他在木犀城守了他十年,一个在繁华间独自凄苦了几百年的凡修的最后十年,最终亲眼看着他咽气,看着他最后一刻清明的眸子里泛起的不舍和眷恋也渐渐被一层水雾掩去。

西陵绰对谢凝的心思有些特别,这一点黎千寻多少也知道,只不过他没想到,小六带大的孩子竟也跟他带大的小六一样,好的不学,净学苦情戏码。

同样是义子和弟子,灰雁和晏茗未就显得正常多了……

“谢凝死了。”黎千寻咬牙狠了狠心,对西陵绰说道,“他不可能还活着,也不可能活过来了。西陵绰,你疯够了就自己站起来,崧北一方的凡修百姓还需要你守护,西陵唯受伤跟我来了漠原西,不想让你儿子看到你这副样子就收拾利索带他一起回去……”

也不知怎么,看着一个大男人哀哀戚戚把自己弄得满身狼狈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开口险些收不住,只不过正说着,忽然看到西陵绰眉头紧锁目光幽怨的盯着他,顿时卡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眼神?”黎千寻奇道,“西陵城主,你可知道你现在就像一个盯着杀夫仇人的怨妇……”

“茗儿呢?”西陵绰对黎千寻的话充耳不闻,冷不丁插/了这么一句。

黎千寻听到顿时心里一紧,飞快皱了下眉,气息不经意间多了些急促和慌乱,甚至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往后退了两步,片刻后才故作平静道:“眼下正值论法道会,他当然是在东平豢龙棋田,替你出席替你料理公务。”

“呵!”西陵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是吗?一个生生世世穷尽所有只为你而活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离开你?他怎么可能……”

西陵绰的后半句话黎千寻已经听不见了,因为耳边只有一片嗡鸣,因为有些朦胧的念头似曾相识。

不知道西陵绰这近两个月来都干了什么,何以会说出这么颠三倒四不知所谓的话。

也许是旧伤未愈的缘故,黎千寻竟连坦然正视脑中那新恩旧怨缠绕在一起的一团乱麻的力气都匀不出来。

他紧紧攥着衣襟摁住心口,扶着巨石岩壁踉跄退了出来。

“人间界情义冗赘,身处其中总会有些牵扯……”——

有些牵扯在枝叶,关乎体面,折断会疼;有些牵扯在根系,伤者自知,断之则亡。

众里寻他将回首,奈何梦中已生桑……

天上薄云四散,毫无遮拦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一步步踩着地上摇曳的明亮光斑,看到等在出口的御风君时已经出了一层虚汗,黎千寻用力抓住对方的手腕,皱着眉心压下突然积上心头的汹涌暗潮,话音都有些沉肃滞涩:“我有急事要问绿水。”

没来得及静心疗伤,黎千寻和御风君很快便又回了星罗湖,彼时先带着伤号西陵唯的七情散人也才刚刚把小孩儿安顿好,捶着胳膊肩膀从屋里钻出来抻了一把自己的老腰。

“绿水,帮我找到风满楼…”黎千寻手脚有些发僵,他立在门边,见人出来没打招呼便直接说道。

“哎呦,你吓我一跳!”七情被突然冒出来的人惊了一下,扭头看向他,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皮才反应过来刚刚这人说了什么,“啥?你找他干什么?还这么着急?”

黎千寻闭了闭眼试图赶走总会莫名浮现的一些诡异思绪让自己专心,他用尽力气咽下堵在喉头的那口浊气,开口时气息却仍然沉抑而杂乱,并不复杂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琐隐曾在乱音坊见到过的人不是苏闲,授意改编引灵曲谱另有第三个接洽人,如今风满楼是唯一最直接的线索……”

七情散人看着他,一边听一边使劲儿皱眉,没等他把话说囫囵便出声打断,他凑近了仔细看着这人的眼睛,又拿手背贴了贴他额头,疑惑道:“你怎么了?”

黎千寻呼吸微滞身体一晃,他稍抬了抬胳膊,撩开织星冕袖口把手伸到七情面前,后者满腹疑虑的皱眉看着他,抬手去碰了一下那只手腕——

七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五指收拢、抓紧,却没有抓住该有的温度,指间空空只有细碎的风沙穿过,他蓦地抬头看向黎千寻:“魂束不稳,心神散乱便灵体虚化!到底出什么事了?”

黎千寻拢拢袖子收回手,答非所问道:“那把剑里有东西,你知道吗?”

绿水思索一瞬,忙道:“蒙尘剑?有什么?是那剑伤的缘故?”

黎千寻摇头,他胸中闷胀滞涩,连声音都带着嘶哑:“那剑是斩心剑,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啊?那你之前怎么说没事!”

黎千寻喘息着苦笑了一下:“第一因为剑并未直接伤到我,第二是……”说到此处他略顿了一瞬,“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欢儿冲出来挡剑的一刹那,傀儡手中的剑下移刺偏了。”

七情回头看看屋内,表情有些复杂:“你怀疑这个孩子跟暗中捣鬼那人有关?!”

黎千寻摇了摇头:“不用怀疑,这孩子本就是他牵制我的最终筹码。”

一个嵌在中丹鼎内的护灵符,将西陵唯从小到大所有的魂束侵扰转移到自己身上,即使他从未提过他的身世,事到如今,作为多年老友,七情散人也不得不多问一句。

“他是什么人?”

“三岁之前他一直在鬼镇。”

黎千寻稍稍侧身往里看了一眼,眼睫微垂勾唇笑笑,接着道,“绿水,不死草在鬼镇,合欢也在鬼镇。”

七情皱眉看着他:“所以这孩子也叫合欢。”

黎千寻没接这句话,只是扶着廊柱呛咳了两声:“我的弟子,不该全都没有善终。”

语气平平的这么一句话,中间不知夹杂多少曲折与辛酸,这种细碎又隐秘的悲欢夙念,七情散人虽然感知不多,但听着心里也挺不舒服。

一时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竟也想着安慰两句:“谁说没有善终?黎筝当年肃清噬灵妖物,一剑定山河创下一方大派,功在万世,烈焰歌赤子之心侠肝义胆,不畏凶险独闯无间之门以报师恩……她们都很好,尽己所能又得偿所愿,这就是善终……诶你笑我干什么?”

七情散人这边正搜肠刮肚找好听话说,但说着说着却看到对方不怀好意似的盯着他笑。

黎千寻摇头啧声叹道:“难得啊。”

七情翻翻眼皮斜了他一眼:“没说完呢,你还听么?”

黎千寻:“留着下次。”

七情撇嘴:“可别有下次了。”

说着话径自倾身过去拉过黎千寻的胳膊,从上到下实实在在的捏了一遍,然后抬头盯着他问道:“让你心神散乱的是什么事,现在能说了吗?”

听到这个,黎千寻气息一顿,眉心紧蹙低头看看地面,似乎在下意识的闪躲什么:“没什么。”

“是清吟……”

“御枢!”黎千寻打断他,急喘了一口气突然拔高声音道:“我没事!”

“我没事……”他转身握住七情的肩膀,表情里的那丝笑意无神又僵硬,“绿水,除了风满楼一个接洽人之外,他还有帮手……在天一城。”

眼下这种情形,如此跌宕的情绪和颠三倒四的嘱托,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人在逃避一些东西,不愿提起不愿回想甚至不愿它们出现在眼前脑中。

所以他用尽所有精力让自己去注意别的事情。

七情散人朋友不多,也不太会做别人的益友,但他为人乖觉通透,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咄咄逼人。

这边刚不情不愿的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给咽回去,闻言却又是一愣:“你还是不信江娆?”

“不信。”

黎千寻涩然道,“从司音谷带回四兽器灵,又破例收养一个与司音谷有莫大渊源的乐术奇才,绿水,十三年前丹鼎峰那个将我送到鬼镇的弦音井回阵可就是言溪棠的手笔…如此环环相扣……她是我养大的女儿,我想知道她究竟为何叛我,四百年前为了什么,如今又为了什么……”

“嘶…”七情眨眨眼,也是听到这句才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试探着问,“阿尘,你…是不是没认出阴融?”

…………

“……阴融?”

江娆茫然的松开握刀的手,短刃落地时“嘡啷”一声脆响,她双肩猛地一抖,迅速抬头从眼前的一片朦胧中找到对面人的眼睛,“四兽器灵,阴融是四兽器灵。”

晏茗未眉心微动:“是谁不重要,是什么也不重要……”

说着话,他放开江娆的手腕,后退一步站到门槛之外,又稍稍弯下腰上身前倾凑到她耳边,声音极轻的说道,“师姐,难道你就从未想过,阴融的相貌为何与师尊如此相似,对他你真的毫不怀疑吗?”

……

“什么?”

黎千寻脑中一片混乱,他有些听不清绿水刚刚说了什么,每一个字都很响亮很清晰的进了耳朵,但连在一起却弄不懂那究竟什么意思。

“我是说…”七情轻叹了口气重复道,“正因阴融长得像你江娆才会如此倚重他,所以当年的事也只是那丫头被人利用了。”

黎千寻愣愣的看着他皱了下眉:“阴融……像我?”

“七分形似三分神似,说来也奇,这丫头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么……阿尘!”

七情话刚说了一半,忽然就看到眼前的人猛地摁住心口,躬身一震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

黎千寻目光虚虚的看着地上红艳艳的一片,不知是哭还是笑,齿间舌上都凝结着积年苦涩,他低低的唤:“清吟——”

正因容貌与他相似……所以那晚晏茗未见到阴融之后才会失控……

所以江娆从北冥带回的青珧天丹,携灵锁会有他的灵息……

所以……江娆突然对黎氏转变态度……

所以……

宁可背叛天下被世人指责不孝不悌不忠不义,他也不愿离开……

若非历生死,哪知情刻骨……

十三年前,鬼镇初遇的第三个晚上,刚清理完一大波邪祟妖灵,两个衣衫破烂的少年并肩坐在一间瓦房屋脊上休息。

其中一个还留了些气力,看着天边一成不变的赤红圆月无趣,便用屋角酒缸底的陈酒围着屋顶织起了一层水幕结界,结成之后随手拈起一块碎瓦弹过去,满目都是绚丽灵动的花火……

…………

新生的十五岁,他第一次知道心动的滋味。

但那个少年嫌他话多,还嫌他无礼。

仰头看花火的时候,少年微微抿着唇,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声音轻轻的,却又无比慎重:“那……他喜欢吗?”

他是怎么答的?

他看着少年侧脸愣了神,许久才咧嘴大笑——

“喜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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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了。

另外,恭喜晏总掉马。

对了加个注,

梦中生桑,意思是将死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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