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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生气。”季星眠道。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从来没有谁一定要为谁去做什么事才对的说法。

季星眠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却有些不太明白,“你说他不能离开这里,为什么?”

虽然记忆尚未恢复,季星眠却能模糊的感觉到男人的修为并不弱,具体有多强说不清楚,但只从对方无意中展示出的部分来看,在他过去遇见的那些人里排名也绝对不低。

这样的人会被困在一个地界不得而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他的没办法和我们的没办法不太一样。”男童踌躇着道:“准确说,他是可以离开的,但是他不能离开。”

季星眠问,“为何?”

“你看到他先前拿着的那张网了吗?”男童不答反问。

见季星眠点头,他方又继续道:“那网不是用来捕鱼的,而是用来拦住一些脏东西。”

季星眠:“脏东西?”

“是的。”男童点头,“你已经知道了,这里是死地。我们称它为冥域,是因为虽然它跟真正的三途川有一些区别,但作用上其实是相通的。”

男童顾念着季星眠失忆的事情,直接将三途川也跟他连带着讲了一遍。

“人死后魂魄出窍,无论是平和还是不甘,魂魄上多少都会沾染一些俗世尘缘,必须在三途川下的往生池里洗掉这些东西,才能正式进入轮回。”

“但三途川已经塌了很久了。”男童微低下头,“域主拿的那张网,就是代替往生池的作用,用来过滤魂魄上的尘缘,牵挂不重的魂魄会直接被清空复过,牵挂重的则会被筛出来,他再亲自去洗。”

这就等于是人为地代替了往生池的作用。

虽然男童没说,但季星眠也能大致想到如果没有男人的插手,人间界会乱成什么样子。

进来的人洗清尘缘不会再记得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情,留下的人又永世不得而出。只剩他一人孤独在此,做着永远都不会被人知道的事情。

季星眠心底有所触动,忍不住问,“那你们一直都没有试过出去吗?很快就回来也不行?怎么知道外面的事情?”

“其实域主原本是试过出去的,但他一往外走,这剩下的一小块地方就也跟着崩溃,他没办法,就只能回来。”

“至于外面的事情……”男童挠了挠头,“以前都是随便抓两个尘缘重的魂魄来问,但是从小琼儿来之后,域主好像没怎么去抓过了。”

“不对……好像是小琼儿来之前?”男童说着说着把自己也弄迷糊了,“我记不太清楚了,就那段时间的事情。”

季星眠:“小琼儿?”

“啊,就是小马,我有次听到域主这么叫她。”男童抬手摘下面具,嫩白的小脸微微泛红,躬身给季星眠行礼道:“对不起,之前骗了你,其实我们不叫牛头马面,我叫京日。”

“你跟他道什么歉,明明就是我出的主意。”

一道声音从旁插过来,季星眠闻声看去,见是先前送他过来的女童,或者说是小琼儿。

她不知是何时来的,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垂落在外的双腿晃来晃去,见季星眠抬眸看向她,不好意思一般偏开头,露在外面的脖颈红了一小截。

“对不起嘛。”女童跳下来,别别扭扭地道:“我哪知道你是真失忆,说什么都信,我还以为你……”

她说到一半又倏忽住口,季星眠问,“以为我什么?”

“没什么。”女童摇头,“我们要回去了,你呢?”

“我再等等吧。”季星眠道:“有些事情想跟前辈聊聊。”

两个小童没再说什么,一前一后地走了。离开前,男童还向季星眠鞠了个躬。离得远了,季星眠都隐约能听到风把二人谈论的声音送过来。

“小琼儿,你为什么要掐我啊。”男童委委屈屈道。

女童听起来则凶凶的,“谁让你告诉他我的名字啦。”

“你也没说不行啊……”男童更委屈了,“而且不是我先说的,是域主说的。”

女童“哼”了一声,又说了几句什么,却因为离得太远而有些听不清了。

季星眠回到亭子里坐着,一边救怀里的兔子一边等人。日暮时分,男人的身影才远远地出现在另一边。

那张走前几近透明的网已经完全变成了墨色,沉甸甸地被男人拖在手里。瞧见季星眠站起身,男人显而易见地停顿了片刻,“你还没回去啊?”

“在等前辈。”季星眠道。

“不用一口一个前辈的,你该叫我……”男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沉吟半晌也没换出个合适的称呼,于是又改口道:“罢了,就还是按你那么叫吧。”

男人说着,连带着网一起拖进亭子,边低着头拆线边问,“你等我这么久,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这话听起来是疑问,却是用的肯定的语气。

季星眠“嗯”了一声,说道:“承蒙前辈这些天的照顾,想问前辈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做到的事情。”

“怎么突然来问我这个,我又没真的帮你什么。”男人先是笑了一声,而后又想到什么,“你是知道了吧,让我猜猜,是不是京日那小家伙告诉你的。”

季星眠:“……”

他还没想到该怎么说,男人便道:“行了,不用想着怎么解释,我又没生气。”他说着又感叹,“你怎么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怪不得会被吃得死死的,要是……”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记忆的关系,季星眠发觉身边的这些人总是喜欢说一半藏一半,不然就是像说漏嘴了一般猛地停下。

一次两次季星眠还能装作不在意,但次数多了,他真的很难继续忽视下去,也难免心生好奇。他有心想问,却又怕戳到对方的什么痛处,因为男人的状态看起来实在不像没事的样子。

拆线的动作早在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停了下来,男人坐在那里,十指无意识一般地拉扯着手中的线,本该是解开的动作,却莫名将那些线绕得越来越复杂,看得人眼花缭乱,心生烦闷,恨不得一下给它剪开才好。

“你会想恢复记忆吗?”

没来由的,男人突然开口问他,季星眠被问得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回答,“想的。”

“为什么?”男人偏头看过来,他身上笼罩着暖色的夕阳,柔柔地覆盖在他全身,但却依然无法驱散他身上的那股与生俱来般的冷寂之感。

男人问,“你应该能感觉到,那些回忆并不是那么美好,可能会让你跟他之间产生分歧,甚至是无法消磨的裂缝,即便是这样,你也要把那些回忆捡起来吗?”

“要的。”季星眠诚实道:“或许那些记忆并不美好,甚至是灰暗的,不光明的,但那也是我的记忆。”

“它代表着我的人生,是我存在过的证明,更是我和无昼一起经历过的,我应该和他一起承担,而不能因为害怕面对就让他一个人背负这些过去。”

“或许以我的身份来说这句话还不太够,但我认为……”季星眠顿了顿,继续道:“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是无法真正拥抱他想要的未来的。”

“这只是前半个问题。”男人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后面的问题。”

如果回忆会让你们产生分歧,你还要把它们捡起来吗?

这段话在季星眠耳边循环半晌,他抿了抿唇,终于轻轻点头,“我会的。”

“分歧和裂缝……”季星眠反问道:“难道我不想起来,它就不存在了吗?”

“我会一直在意我们过去发生过什么,无昼也会因为没有得到我真正的原谅而永远对那些事心怀愧疚,我们不能毫无芥蒂地碰触到对方,更无法真正地拥抱彼此,这不会让那些裂缝消失,只会让它们越来越大,直到再没有办法粉饰太平。”

“没有人永远不会生气,但生气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即便我现在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但我的本质并没有变,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知道会怎么做。”

也许因为当事人并不在场的关系,季星眠说这些话居然毫无阻碍,最后道:“我永远不会让他一个人。”

“是么。”男人偏开头,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如释重负,“原本我觉得他的运气很差,现在看起来,倒似乎还不错。”

季星眠:“运气?”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原谅别人的。”男人低下头,慢慢去解手指上缠着的那些线。

他似乎已经很习惯做这样的事情,原本繁杂无序的线团在他手下像有灵性一般乖乖让开,很快收拢归位。

季星眠摸不准他那句话的意思,只能以己度人半蒙半猜地道:“前辈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等我出去后可以代为转交。”

“那还是算了。”男人半开玩笑一般道:“你若是去传话,我只怕是要死得更快。”

“好了。”男人将收拢好的线收起来,站起身朝外走去,“放心吧,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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