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金山寺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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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小师弟是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回来的。

用从窗口飞身进来的方式飞进这件客房时,身上还带着些许没有消散的血腥气。

韩儡儡坐在凳子上等了半个晚上,在他回来的瞬间里确定了心中答案。

他看向愣站在窗前和法海小师弟长相不差分毫的人影，语气平静的问：“是小青吗？”

是小青罢……他认识的里面，能将面貌身型甚至声音，全部变幻的一模一样的，只有小青和白姑娘两只妖怪。

白姑娘断然不会做出这样无聊的闲事，那也只有且只会是小青了。

法海小师弟向来面无表情又话少,这次同行的路上更是沉默。他被方丈师父的事分去心神，竟一直没有察觉到异样。

站在窗前的人影动了,仍是用着法海小师弟的模样上前一步，不解的开口询问：“师兄说的意思是？”

韩儡儡轻叹一口气，心里又开始变得纷乱了起来：“法海自从担任方丈主持一位后,便不再单唤我师兄，改唤法号了。”

他语气肯定的说道：“你是小青罢。”

韩儡儡说罢站起身朝他走了过去,温声的问：“你方才去了哪里？身上为何带着血的腥味？”

他每上前一步,冒充法海小师弟的小青便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的后背抵着窗边。

韩儡儡伸出手攥住他的手腕，将他向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下：“莫要退了,再退就掉下去了。”

这间客房在二楼，若一不留神摔了下去定要疼上好一阵的。

见他低垂着头只是沉默着不开口否认，韩儡儡便当他这是默认了自己说他是小青的说法。

掌心触碰到的腕间肌肤一片温热,韩儡儡察觉到后诧异的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摸了摸自己的手又摸了下他的手。

触感相同，温温热热。

因着小青原型是蛇的缘故,身体常年就像冬日里的水一样，冰冰凉凉的泛着寒意。即便变成了其它模样，也甚少有暖和的时候。

突然触碰到的是温热感觉，总觉有些奇怪。

这样想着，韩儡儡便将疑惑说了出来：“你的身体好似热了许多。”

话音落下，自从被拆穿身份后就一直沉默着的小青，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马上就能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了小和尚，变成人之后就没有人妖殊途这样的说法了。”

变成和我一样的人？

听着总觉哪里不对，韩儡儡蹙起眉，待抬眼看到他变做的小师弟模样，只觉有些头大：“你先变回自己的模样罢。”

对着小师弟的脸，用面对小青时的语气说话感觉怪极了。

一阵白雾凝聚起又散开后，小青变回了自己的模样。

察觉到身前人的打量，他低垂着的眼睫微颤，自然上翘的嘴角因着紧张的缘故被抿成了条直线。

过了几息后，小青开口问他：“你不喜欢法海的模样么？我见你待他要不同些。”

韩儡儡牵着他到桌前坐下，而后松开他的手：“法海是法海，小青是小青，我待你也是不同的。”

待看到真的是小青后，心里的疑问便一个接着一个的冒了出来。问题太多，以至于他一时不知先问哪个较好。

他想问小青为何要变作法海师弟的模样诓他出寺，又想问小青既然用了方丈师父做了借口，那是否知道些关于方丈师父身殒的事，他和这件事之间又有没有关系。

更想问小青深夜不休憩跳窗出去去了哪里？为何回来后身上带着这么重的血腥气味。

韩儡儡闭了下眼镇定心神，决定从最后一个开始问起。

然而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明显带着担心的一句：“身上这么重的血腥味，可是受了伤？”

小青回看着他，而后摇了摇头。

见他不愿开口，韩儡儡也不气馁，接着又问：“你方才去了哪里？”

小青低垂下头避开与他对视，没有回应。

韩儡儡再次叹气，无奈道：“你不肯告诉我，那我只好出门打听一下，这么重的血腥味，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小青听到后猛地抬起头，拉住了他的胳膊：“我……”

韩儡儡低头看向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过于惨白的皮肤下隐约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脉络。

一时冲动的开口说了一个‘我’字后，小青抿了抿唇停顿了几息，才接着说：“我伤了人。”

韩儡儡的心咯噔了一下，满是诧异的抬头看向小青：“为何伤人？”

小青慢慢的松开了握在他胳膊上的手，又恢复至方才的低落状态，看也未看他的独自沉默着。

看着这幅模样的小青，韩儡儡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极度荒谬的想法。

他在将想法说出口求证时，不自觉的声音都在发着紧，带着些慌乱：“你方才说，马上就要变成和我一样的人了是什么意思？你伤人可是为了变成人？”

小青低垂着的眼睫颤了又颤，放在自己膝上的手收紧了些仍是不答。

见他避而不答，韩儡儡索性将想到的问题全部问了出来，问他为何要变成法海小师弟的模样诓他出来，又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当问到他可曾见到过方丈师父时，韩儡儡留意到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且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闭上了眼睛……

于是韩儡儡的问话声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只觉得房间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压抑。

过了许久，又好似只过了短短几瞬，韩儡儡再次开口与他说：“方才说的那些，若你不辩驳，不否认，我就当你悉数默认，承认我猜想的是对的。”

“既是这样，我便不能再与你待在一起……”

韩儡儡说话间已然站起身，见小青仍是低垂着头不言不语，他说不出心里是失望多一些还是生气多一点，只慢慢的留下一句你多保重后，便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离房门还有两步远的距离时，本正敞开着的门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自动合上，与此同时身后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身体。

小青从背后拥住他，低头埋在他肩膀上，声音喑哑的闷闷说：“若是你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你听了之后，知道了我做的事定然会厌弃我的。”

韩儡儡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语气温和的说：“不会。”

小青抬起头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拥他拥的更紧了些，低声说：“那天晚上去寻你的时候，我一见到你便后悔了，可是后悔又回不了头。”

韩儡儡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缓声安抚道：“我就在这里。”

小青深吸一口气，就着这个姿势将与他告别说去闭关后发生的事情一鼓作气的说了出来，告诉了他。

将自己是如何用蛇蜕从其它妖怪手里换来了变成人的办法，和怎样按照上面的方法遍寻各地搜集药材炼丹制药，结果中途发现自己中了那只妖怪的算计中了妖毒的经过。

以及最终和赶过来的方丈主持除掉了那只妖怪的结果全部说了出来。

说到如何与方丈主持设下圈套引得那只坏心肠的妖怪前来的时候，小青不禁得意的笑了一声，说：“那只蜘蛛着实蠢了些，亏它白长了那么多的眼睛。”

听他说完停下后，韩儡儡挣脱的怀抱，回过身与他对视，紧张的问道：“那你可知方丈师父现在在何处？”

小青脸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笑落了，避开他的视线说：“除去那只妖怪后，我们便分开了，他说东南方向仍有妖祸，需得前去看看。”

韩儡儡听后不免有些失落，但仍是撑着自己打起精神来回打量着小青，甚至伸出了手试图为他把脉：“除掉那只妖怪后，你身上的妖毒可有祛除？”

小青主动抬起手配合着他为自己把脉：“祛不掉的，吃的丹药助长了它的阴寒，唯有……能压制些它的阴寒，却也无法根除。”

中间的字眼声音过轻，韩儡儡专注于观察脉象没有听清，下意识的重新复述问了一遍：“唯有什么可以压制它的阴寒？”

小青反手握住他的手，牵着抬起放在他的心口，一字一顿，吐字清晰的回复他：“人，心。”

韩儡儡愣怔抬头看向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人心？”

看到他的反应，小青勉强的勾起唇角笑了一下：“那只妖怪给的法子也并非全然无用的，确能变成人，但妖怪转变成人是逆天而行的改命，变成人之后会法力尽消身体虚弱，且又寿命短暂。”

“若想继续活着，只能吃人心压着时不时总要犯上一回的妖毒，继续当只妖怪。”

说到这里时，他停顿了一下，望着韩儡儡露出了个有些轻松的笑：“昨晚我便是出去做那杀人取心的事了，但做到一半我后悔了，只好耗费了几个时辰帮那人疗伤。”

小青说罢倾斜上身朝他身前凑了凑，说：“不信你闻闻，我没吃他，嘴里没血腥味的。”

韩儡儡垂眸看向尽在咫尺间的唇，是个稍微低些头便能触碰到的距离：“妖毒会让你变成人？”

小青从他面前退离开，嗯了一声说：“妖毒会消磨掉我的修为，化掉我的妖丹，没了法力没了妖丹后就会让我一直维持着这副人的模样，与人一样会生病会老去。”

韩儡儡皱起眉看着他：“你方才说，变成人之后会身体虚弱寿命短暂……”

小青笑眼弯弯的望着他，说：“我想变成人，你陪着我好不好。”

“你陪我变成人，我陪你去寻那个方丈。”

韩儡儡望着他，半响后点了头应声好。

他们一路向着东南方向前行，四月底的时候在一处山涧找到了已经坐化的方丈师父。

当看到方丈师父神态安详端坐安然，并非是与妖怪恶鬼斗法导致的身陨后，韩儡儡紧压在心底的石头消失了。

他先是去寻了附近的寺院庙宇将方丈师父的尸首临时安顿好，又写信将位置告知给金山寺的法海小师弟，静等他们过来带方丈师父回寺。

小青是在五月月初端午节的时候，突然没了法力变成人的。

那时前来迎接方丈师父回寺的三师叔和清江师兄还有清湖师弟等人刚到这里，当他们要带着已经坐化的方丈师父回寺时，他没有一起回去。

小青刚变成人就生了场大病，病情反反复复的从月初一直到月中旬才算好全。

发病时接近濒死的模样不仅吓到了他，也吓到了总是在他面前故作轻松的小青。

吓得小青刚恢复些意识便强撑着病体，扯着他的手又是哭又是笑的，语无伦次的连着说了两刻钟的话表明心意。

他在表明心意时的说话声音太过虚弱，刚喂他喝过药的韩儡儡不得不端着药碗弯着腰凑到他嘴边侧耳倾听他说了些什么。

小青先是带着哭腔的说一些关于后悔的话，说那晚刚一见到他就后悔了，后悔再去见他了。一见到他就觉得有他在旁自己定是做不了杀人取心的事。

韩儡儡听到这里时抬头看了小青一眼，刚想说些放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劝慰的话，便听到微弱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只好再次侧耳凑过去倾听。

小青满腔委屈的接着说起了关于不甘心的话，说但若总是忍着不见他，亦或是躲在角落里不让他知道自己在悄悄看着他，又觉得不甘心。

韩儡儡想回上一句让他且放心便是，至少今世定然不会忘了他的。怀里抱着的小娃娃突然多了条绿油油的尾巴那一幕，时隔几年至今想起仍觉得画面格外清晰鲜艳。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小青轻笑了两声。

突如其来的笑声着实吓了他一跳，当抬头看到小青眼角还泛着泪花，嘴角却翘的高高的一副笑的模样时更是吓了一跳。

就在他以为小青已经病得神志不清，准备起身去拿针袋为他扎上几针镇神时，再次听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响起。

为了避免自己错过重要的话，韩儡儡再次凑到他嘴边侧耳倾听。

这次说的是和找人有关的。

小青说自从开了妖智有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心里就一直空落落的，好似缺了什么。为了找到那缺的东西，他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在还是一条蛇的时候就一直爬一直爬的到处寻找着。

后来在山上遇到了一条白蛇，白蛇很好，可它不是他要找的。

在那之后又遇到了只狐狸，狐狸也很好，可它同样不是他要找的。

直到遇见他的那天，一见到他便觉得欢欣雀跃总也忍不住的想笑，心口涨涨的，那处空缺突然就填满了。

明明是在说当时的开心，小青说着说着却又忍不住带上了些哭意，说：“我找了你快六百年，妖怪死了是变不成鬼的，我这就要死了，你对我说一句喜欢让我死的开心些好不好？”

韩儡儡偏过头来看向他，愣怔了一瞬后，微微低头在他唇上印上一个轻轻浅浅的吻。

察觉从唇上传来的温软触感，小青诧异的微睁大了些眼睛看着近在咫尺间的眼睫，待看清是自己心心念着的熟悉眉眼后，恍惚的只觉自己刚清醒不久的意识又开始变得昏沉起来将要失去控制。

但仍记得还没有听到答复的小青憋着气在他嘴上咬了一口，不满的轻哼一声后却又迷迷糊糊的笑了，留下一句‘切莫忘了我’之后抵抗不住疲意的头一歪阖上眼皮便没了动静。

韩儡儡被他歪头闭眼的动作吓的心里一惊，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呼吸清浅的只是睡熟了之后，好气又好笑的后退离些直起身，拿着药碗转身走出房间。

九月月末连着下了两天的瓢泼大雨，豆大的雨滴落到地面上的积水里砸起水花一片，直到第三天的傍晚雨势才慢慢的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