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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含娇带怨的道谢过后,那墙壁上的人影,立刻纷纷作动,操着奇怪的口音附和像是在附和一般,呜呜嗷嗷不似人言,任叶鸽如何去听,也分辨不出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但戏台上那声音却听懂了,又是一声轻笑,而后继续说道:“诸位不必与奴家客气,接下来还有许多需要相助的地方……奴家在此,先行谢过了。”

只是她还未说完,那鬼影中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霎那间如同滴水入了油锅般,所有的影子都躁动地摇晃着。

那戏台上的声音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变了语调,尖细地几乎要刺破叶鸽的耳朵:“今日事发突然,诸位可先行散去--”

她这话刚落音,那四面墙壁上的影子,顷刻便拧成了一团,化作狂风阵阵,直直地将叶鸽久未寻到的大门冲开了,转眼就散了个干净。

留香阁中,一切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倏尔,就连那盏被北风吹灭的煤油灯,都自己重新燃烧了起来。

豆粒大的火焰照耀着被叶鸽撞翻的桌椅,还有不远处依旧黑洞洞的戏台,而空气中那还未散去的腥臊之气,则提醒着叶鸽,刚刚发生的事,并非全然是他的臆想。

叶鸽终于忍不住了,努力撑着发软的腿脚,跌跌撞撞地向着大门的方向跑。

眼看着留香阁的垂花门就在前方了,他脚步更是急切,冷不防地就被那门槛给绊倒了,重重地向前摔去。

谁知这一摔,他却并没有直接磕到地上,而是扑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叶鸽此刻依旧心神未定,这么撞到了人,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手臂,浑身还不住地发抖。

“你是刚从那里面出来的?”

熟悉的声音在叶鸽耳边炸响,一瞬间将他所有恐惧都驱逐干净。

谢臻几日前,才从京城回到这沧城。今夜借着与旧友重聚的名义,来了这福月班的戏园子。

就在刚刚,他忽地感觉到了有几分妖异的波动,便借着透风醒酒的名义离了席,追到了此处。

没想到妖物没捉到,却被一团小灰雀撞了个正着。

天空中,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垂花门侧挂着的红灯,为廊下的积雪染上了几分绯色,这让谢臻有些看不清身前人的模样,只是留意到了对方的一双眼眸。

干净的,清亮的,眼尾微微上扬着,虽然没有沾染半分油墨色,却瞬间让他生出熟悉的感觉。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谢臻半眯起的眸子,伸手扶住身前还在微微发抖的人,想要凑近些去看对方的面容。

叶鸽的心一下子乱了,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他不知道谢臻为什么会从畅香楼来到这里,更不知道谢臻是否还能认出了他。

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而即便是在两年前,他们相处的时日也太过有限。

甚至于,其实掰着指头数下来,他们也不过只见过三面。

谢臻见眼前人迟迟没有回应,不由得放软了声音,俯身继续问道:“你,是不是玉--”

叶鸽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漏跳了一下,梗在喉间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玉鸽”,正是他两年前登台时曾用过的艺名,但是他没有等到谢臻说完,就立刻摇起了头,再次退几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福月班的角儿,只是个一无是处的下人。

“你……”谢臻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叶鸽却已经待不下去了,趁着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从他的身侧溜走了。

谢臻站在原地,看着叶鸽匆匆逃入黑夜中的背影,不由地皱了下眉。

两年了,他终于从北京回到了沧城,头一场宴席便摆在这福月班中。旁人只当他是喜欢听戏,但他自己却清楚,这一趟是为什么而来的。

却不想……

谢臻微微阖眸,回忆着刚刚撞在自己怀中的那个人,特别是他那双黑亮的眼睛,心中渐渐对于之前得到的消息,起了几分怀疑。

“三爷,三爷!”这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个伙计的声音,显然是畅香楼那边派出来寻他的:“您怎么跑这儿来了,班主他们还在等您呢。”

谢臻又看了一眼叶鸽离去的方向,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手中的虺头烟杆,转身时依旧是温和近人的语气:“没什么,就是酒喝得多了,出来透透气罢了。”

“这天这么冷,三爷也快跟我回去吧,当心冻着喽。”那伙计听后,半分没有怀疑,依旧殷勤地招呼着。

“好,”谢臻点了点头,和气的目光望向灯火通明的畅香楼,薄唇却露出一点意味不明地笑意:“我也正想着回去呢。”

说完,便将虺头烟杆一收,转身向畅香楼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谢臻回到了席间,对面的戏台子上已然换了新角儿,唱的是一出《望江亭》。

“哟,谢三爷您回来了,可是嫌我这席面摆得不够好?”班主吴有东见谢臻回来了,忙端着酒杯殷勤地凑了上来,一面向着那宝莺使起眼色。

宝莺有心攀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跟着走过去,如之前那样往谢臻身边凑。

谢臻虽然没有明显的避让,却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烟杆横于身前,隔开了自己与宝莺的距离,而后慢步走至桌边,也端起一只白玉小盅,与吴有东轻碰后笑着说道:“这是哪里的话,吴班主的席面自然是最好的……”

“想来,吴班主那堂子[1]开得也必定不错。”

这话说得语气惯是和顺,可吴有东却听出了其中的警告之意,脸上的笑容不禁收敛了几分,打着哈哈解释道:“瞧三爷您说的,吴某人可是正经人……自打新政府成立,哪里还敢做什么堂子买卖。”

说着,离开暗暗向宝莺使劲摆了几下手,让他赶紧离开。

宝莺起初还不愿意,他虽不知这位谢三爷到底是谁,可从周围人的态度中,明显可以感觉到这是个大主顾,哪里肯这么轻易放手。

他刚想再纠缠几句,可刚一抬头就对上了谢臻的目光。

明明儒雅无比,却令他暗暗心凉。

宝莺试图拽上谢臻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收了回去,那些讨好的话,更是一骨碌咽了下去,脚步无意地向后退着。

可除却这一眼后,谢臻就再没有将注意力放到宝莺的身上,反而与吴有东坐在一起闲聊起来。

“这台子上的新角儿,真是一年好过一年了。”谢臻将酒杯轻放,挑起雕着虺头的烟杆,轻轻地吸了一口。

淡淡地白烟冒出,氲过花窗,却并不是呛人的烟草味,只是股淡淡的苦香。

“三爷谬赞了,”吴有东打着哈哈,像是颇为苦恼似的说道:“自从园子里的染香,红绣去后,新角儿也就宝莺、容鸢几个,还能勉强上得了台。”

谢臻听后,轻轻一笑并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随着锣鼓声,一下一下地点着椅子扶手。

过了好一会后,才说道:“可惜,这些新角儿虽好,我却是个念旧的人……”

吴有东的脸上僵了一下,但他到底是混了这么多年的人精,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像是无奈极了般说道:“我就知道三爷还没放下玉鸽的事。”

谢臻目光微斜,像是在等着吴有东接下来的话。

“可我当真没有半句假话,”吴有东又倾身,给谢臻的杯子里倒上了酒,言语中似乎诚恳到了极点:“当年三爷叮嘱了,我们自然好好地待着他。”

“只是他家年前攒下来些银钱,要将人接回去,我们也不能拦着不是。如今……听说已经在老家那边做着正经买卖,娶了门好亲事呢。”

“当真如此?”谢臻掂着手中的酒杯,双目注视着吴有东,语气极淡地问道。

那吴有东铁了心要将谎话说到底,一咬牙:“当真如此,三爷要是不信,只管查去就是了。”

“既是如此……”谢臻收回了目光,吴有东的心也跟着稍稍放松了些,只是他才将这句话说了一半,就站了起来:“这戏不错,多谢吴班主的款待,只是今日喝得有些多,就不再叨扰了。”

吴有东自然是不肯,但任凭怎么挽留,谢臻却还是收起那烟杆,转身走下了楼梯,不一会就消失在满堂的看客之中。

宝莺站在廊下,遥遥地看着谢臻走出了戏园子,坐上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眼中不甘地情绪越发浓烈。

“莺哥儿还在看那谢三爷呢?”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伙计走了过来,冲着宝莺油腻地笑笑。

宝莺自然不愿意理他,可那老伙计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凑到了宝莺的身后,语气轻蔑地说道:“你也别可惜了,这谢三爷呀,就是真天仙摆在他面前,也是没用。”

“哼。”宝莺听着更烦了,转身就要走,口中酸言道:“你分明就是在埋汰我不中用,比不上天仙。”

“哎呦,”那老伙计见宝莺肯对他说话了,立刻喜笑颜开,讨好地说道:“我哪里是说你不中用,那不中用的人分明是他,谢三爷。”

宝莺斜眸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

老伙计笑笑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知道,那谢三爷……其实是个从宫里出来的太监,可不是中看不中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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