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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鸽再次有意识时,已经又不知过了几天,他觉得自己的身上好受了许多,嘴里苦苦的,仿佛还残留着药汁的味道。

叶鸽起初只想着是张杌子或胡小金好心,不想看他病死,才给他灌了药。可很快,他就想起了这次昏迷前发生的事,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并不是他平日里住的杂役间。

身下是一张颇为宽敞的拔步床,上面覆着松软厚实的被褥,靠外的一侧挂着缠枝花纹样的轻纱帘,帘外依稀可见是一间不大却十分齐整的套间。

“谢三爷……”这是叶鸽冒出的头一个念头,这房间应当是谢臻安排的。

可更多的疑问却又由此而生,谢三爷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又或者只是顺手安置了个被狐妖祸害的倒霉鬼?

转而,他想起了之前,在留香阁里红衣女鬼说出的话。当时三爷应当已经在暗处了,那些话大约也听得清楚,所以--他该是知道了的。

想到这里,叶鸽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忐忑了。他有些按捺不住,折腾着还有些虚的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房间的门,却被打开了。

叶鸽循声望去,隔着那轻又透的纱帘,他看着那个高大的人影,走进了房中。

叶鸽的手攥住了被子,黑漆漆的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紧紧地看着对方一步步地走过来,心跳也急促到了极点。

终于,那道纱帘被打开了,谢三爷的脸也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臻倒是没想到,叶鸽会在他离开的这么短的时间里醒来。

一打开帘子,他就看到了那只病蔫的小鸽儿,正不安地抱着被子,眼巴巴地瞧着他,额前还趴着几根软塌塌的发丝。如此情景,着实让他的心,又软了几分。

谢臻想做些什么,又怕再吓着他,于是只将手中的药碗轻轻地放到了床头的小橱上。

随着碗底触及橱面的那一声轻响,叶鸽才回过神来,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

谢臻看着叶鸽如今这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恍然又回忆起当年他在台上肆意笑嗔的样子。想到这些不如意的年月,生生让他的小鸽儿受了那么多的揉磨,不禁伸手,怜惜地摸了摸他鬓侧的碎发。

叶鸽低着头,感觉到耳边有温热的触碰,才骤然抬起头来,正对上了谢臻的目光。

就是这么一眼,叶鸽的心忽地安定了下来,许多话他想说,但现在哑了不能说了,可他却觉得,对方好似都懂得。

“喝药吧。”谢臻的声音响起,他将药碗又端了起来,用小汤匙将药汁送到叶鸽的嘴边。

叶鸽呆呆地咽了半口就呛起来,原本就可怜兮兮的黑眸中迅速蕴上了层水汽。谢臻想都不想,一面轻拍着他的后背,一面取出快白帕子,温柔地擦去叶鸽唇边溢出的药汁。

叶鸽前扑后仰地咳了好半天才停下,缓过劲来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已然伏进了谢臻的怀中,他勉强积了点力气,立刻想要退出去,却不妨被谢臻的手按住了后背。

叶鸽就这样被那温热的怀抱环绕着,耳边有传来谢臻的声音:

“这两年的事,我都知道了,是小鸽儿受委屈了。”

“小鸽儿”这三个字,直令叶鸽心头一震,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那是两年前,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长夜过半已经散了戏,叶鸽只披着件白衫儿闲坐在台阶上,碰到了从酒席上溜出来透气的谢臻。

他见这位谢三爷醉得难受,禁不住心中的那点好感的怂恿,再三犹豫下,傻傻地捧着一块还热乎的糯米糕,送到了对方的面前。

谢臻收下了米糕,嘴边是含醉的笑意。他躺到叶鸽身边的石阶上,每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温度,仿若不经意地说道:“你是……刚刚台上那玉鸽儿吧,我唤你小鸽儿可好?”

与谢臻有关的旧事三三两两,尽管零碎,却令叶鸽这些年来反复回忆,总也不舍得就这样忘记。

而如今,一切又重新回到他的面前了,叶鸽终于忍不住了,头用力地埋到了谢臻的肩上。

谢臻按着叶鸽的手微动,轻轻拍打起他的后背,细眸微抬冷厉地看向窗外,语言中却极尽温柔:“放心,以后的事,都交给我吧。”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了盛满汤汁的瓷碗中,又被谢臻用勺子拨碎,伴着褐色的药,送到叶鸽的嘴边。

原本苦涩的味道,在叶鸽尝来再无半点难喝,乖乖地顺着谢臻的动作,一勺一勺的含在嘴里。每当他抬眼,看向谢臻的脸时,总能望见对方浅浅地笑容,还有那眼眸中,自己满满地身影。

似是场午后的黄粱梦一场。

但他却知道,这是真的,他的三爷,真的回来了。

喂完药后,谢臻有心再多陪叶鸽说说话。但叶鸽到底是大病初愈,精神头顶不住,没多久眼皮子就撑不住了,却又舍不得谢臻,迷迷糊糊地还用手抓着谢臻的衣袖。

谢臻看着他这般,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温声安抚了好一会,才终于把叶鸽又哄睡着了。

这房间是谢三爷开口要的,也没有人敢来打扰,叶鸽醒一阵睡一阵,再次醒来时,却又是个上午了。

虽然仍是冬日里,但卧房中却十分暖和。叶鸽觉得身上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难受了,于是就打算起来活动一下。

此刻谢臻不在,房里也没有别人,叶鸽并不怎么拘谨,直接从床上爬起来。他刚想去寻自己的大灰袄,可那灰扑扑的衣裳早就被收了,白白找了半天,只看到了放在床头的新长袄子。

软棉布做的里子,暗花厚白缎制的面,摸起来极厚实舒服,不用想,这也是谢臻给他备下的衣裳。

叶鸽咬着嘴唇犹豫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将这袄子穿到了身上,心口都捂得发烫。

换好了衣裳,他也不在房中停留,而是小心地推开门,向外探出了头。

这么一看,叶鸽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所在。

因着不在京中,这福月班里戏子的住处安排自然也就没那么多讲究。

名头大的角儿大多都自己置办着住在外头,名气不足些又没什么钱财的,班中便会在园子里给他们安排住处。

此刻叶鸽便是身处给园中戏子们的房间中,推门出去就是一方小院子,一条长廊贯通着院中三四个房间。

“哟,你醒了。”隔壁紧挨着的那间推开了窗,一个未上妆的男伶靠在窗边看着他。

叶鸽赶忙点了点头,他依稀还记得,这人艺名儿叫青螺,今年约有二十多岁了,论起来算是班中的老人了。

听说年少时他也火过一阵子,但是不愿意委身去做那打茶围[1]的买卖,所以尽管戏好,却渐渐被埋没了,如今在班中,只算得上是个二流的人物。

叶鸽刚入行那会,吴有东就常拿青螺的事敲打他,让他千万别有那些不该有的心气儿。可叶鸽却是半点都听不下去,反而暗暗佩服这人的骨气。

“醒了就好,昨儿谢三爷走的时候,嘱咐我看着你些。”那青螺一面说着,一面绕到门口走了出来,“还让我跟你说一声,他白天有些事情,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叶鸽一听他是帮谢臻传的话,脸上有些发烫,想要道谢又说不出,只得极诚恳地冲他点了点头。

就这么个动作,却又引得青螺一阵发笑,摆着手边说边走了:“你且进屋歇着吧,到底还是冬日里,别站在这里又招了风。”

叶鸽并不知青螺为何笑得那般厉害,他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想要再道谢后就回到屋里。可他冷不防地,却想到另一件事。

这青螺既然是班中的老人了,自然会比他更清楚些几年前戏园子里的旧事。说不定,就知道那位史少爷的事呢。

虽然他昏睡了这几天,但是那晚的事他却并没有忘记,总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

叶鸽想问青螺,说不出话,还好他们学戏时都粗粗地学过认字,于是便走到了青螺的面前,在他手上描画起来。

青螺本就是极为通透的人,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叶鸽在对自己说话,于是便细细看去。

“史少爷?你说的是……史光文?”青螺微微颦眉,将叶鸽写的字读了出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鸽不敢多说那晚发生的事,于是就含糊地问:“他前些年是不是常来咱们这里。”

青螺虽有疑惑,但还是照实答了:“是有这么回事,大约两三年前吧,那时候他也算咱们这的常客。”

“那后来怎么不见他了?”叶鸽见有戏,赶忙继续写道。

青螺伸手按了按眉头,仔细回忆道:“我听人说,他好似是被家里人送去留洋了。”

留洋了?叶鸽眨眼一想,这倒是说得通,难怪后来自己没再见他几次。

“那,他在这戏园子里,可有什么相好的人吗?”知道了史少爷当年确是福月班的常客,那红衣女子应该也就是戏园子里的人了,叶鸽又在青螺的手上问道。

可不想这个问题一出,青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倚回到了窗边,摆手说道:“这可就多了,到底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可记不得那么清楚。”

叶鸽好歹也是在戏园子里混了那么久的人,他自然看得出,青螺并非是真忘了,而是嗅到了什么苗头,不愿意给自己招惹是非。

既是如此,叶鸽也没有什么起强求的道理,所幸他还有些别的法子,于是再次向青螺道谢后,就走出了这间小院子。

叶鸽算计着时间,这会临近中午,戏园子里打杂的伙计们应当都聚在后院吃饭。于是他也不乱转,直接奔着那后院的方向就去了。

“哎,今儿这炖菜里头还切了大肥肉呢。”

“老李头,快来给我再添碗饭,前头还有急活!”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后院里又忙又吵,伙计们正热火朝天地吃着饭。

可就在叶鸽迈入这院子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察觉到周边的不对劲,叶鸽不禁一愣,他有心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但又没法说话,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快步穿过人群,寻找着张杌子和胡小金的身影。

“啧,到底是被那些爷看上的人,不过才几天的功夫,就变了模样了。”一个正端着碗的大汉,趁着叶鸽从他身边走过的工夫,咧嘴笑骂着。

听到这话,叶鸽倒终于确定是怎么回事了。索性他以前听过更难听的,如今只当没听到似的,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那伙计,继续向前走去。

很快,他就找到了在墙根吃饭的张杌子和胡小金,

叶鸽笑着走过去,刚要坐下,没想到一边的胡小金却冷冷地开口说:“别坐了,小心脏了你这一身白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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