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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您看……鸽子这券书,其实满打满算,也就还有两年,”畅香楼的雅间中,吴有东讪讪的笑着:“要我说,您大可等到期满,也能少些花费。”

“立书人叶茂,今自愿将四子叶鸽送于福月班,得钱五吊,习梨园唱技七年,银钱诸事皆由班主代行,若有疾病意外,任凭班主处置……”[1]

谢臻瞧着那薄薄一张纸上的字迹,抬眸间嘴角却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下:“怎么,我愿意给吴班主送银钱,吴班主不肯收吗?”

他哪里敢不收!吴有东额头上溢出汗来,脸上还撑着苦笑:“瞧三爷您说的,我这不是想着替您省点钱嘛。”

“那便不必了,这点钱我谢某人还是出得起的,”谢臻挑着烟杆,在桌子上轻磕一下:“吴班主开价吧。”

“这,这……”吴有东搓搓浸着汗的掌心,心里盘算起来。他可从来没有那般好心真替谢臻省钱,刚刚那番话,不过是想借着叶鸽的券书,将谢臻多留时日,毕竟谢三爷这条大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攀得上的。

可如今,吴有东算也看出了谢臻的意思,叶鸽他必须带走,且必须是今日就带走。那既然如此--就别怪他多赚上一笔了。

“您也知道,鸽子这孩子资质好,当年可是咱们班里数一数二的角儿……”吴班主再次开口时,已然换了副腔调,腆着脸说起叶鸽当年的好。

谢臻实在懒怠听吴有东这些违心的话,抬眼一睨,直接将他吓得支吾起来。

“我也不跟您弄那些虚的,就……四百银元吧。”吴有东是没有底气也强撑着当有底气,拗着头不去看谢臻的神色,咬牙说了出来。

谢臻将烟杆一收就站了起来,吴有东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要价太过,反而把谢臻得罪了,忙凑上前去,想要再搭些好话。却不想紧接着就听见谢臻冲门外喊道:“程六,进来。”

那程六听到谢臻的声音,立刻推门而入,弯腰请示道:“三爷。”

谢臻掂着手中的券书,细长的眉眼往后一斜,淡然道:“吴班主要了四百,给他吧。”

“是,”程六忙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了本支票夹子,匆匆画上了数,转手送到了吴有东的面前:“吴班主您瞧好,这是城西大通银行的单子,可要我陪您现在就去取出来?”

吴有东脸上的笑越发虚了,在衣裳上使劲擦了几下手心,才接过了那支票:“这就不用叨扰了,我自己去,自己去就成。”

“既是如此,这券书我就带走了。”谢臻撂下这句话,也不等吴有东的回应,抬脚就走出了雅间的门。

反而是吴有东,还跟在他身后,笑着送了好一会。

谢臻与吴有东交涉那会,并没有让叶鸽跟来,只留了他在楼上看戏。

可这种时候,叶鸽哪里还看得下去,连包间都不去了,就靠在雕花围栏边,时不时地往对面的雅间里望上一眼。

“鸽子!”谢臻还未出来,叶鸽却意外的看到胡小金匆匆地跑了上来,后面还跟着个张杌子。

自从上次在后院里不欢而散后,叶鸽几次想要去找胡小金讲和,却不想对方总是冷着脸推辞而去,连话都没机会说上几句。

此刻他见胡小金来了,只当是对方听到了消息,来给自己送别,刚要冲他笑笑,却又发觉他的脸色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鸽子,你真的要跟谢三爷走?!”胡小金一把拽住了叶鸽的手臂,又气又急地问道。

叶鸽被他这样子整得有些懵,后头的张杌子忙上前把胡小金拉开:“干嘛呢小金,有话好好说。”

“他放着正经日子不过,非要去干那些卖身子的勾当,我怎么好好说!”

胡小金这话,犹如晴天霹雳般,在叶鸽耳边炸响。他张张嘴,无言地摇摇头,实在想不到在昔日的好友眼中,自己竟然已经这般不堪。

“胡小金,你乱嚷嚷什么!”张杌子一听,也生气了,把人扯到一旁去:“鸽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我看你是昏了脑子了,跟着外头那些嘴脏学的什么屁话!”

胡小金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像是勉强压下了脾气,推开张杌子走到叶鸽的面前,忍着火气说道:“行,鸽子,刚刚是我不对,但是你好好想想,真的要跟那谢三爷走吗?”

“你这两年的苦都吃下来了,怎么一见了他就昏了头了呢!”

“因为我这两年都是在等他。”叶鸽克制着自己,用笔在随身带着的本子上写道。

胡小金愣了一下,叶鸽却没有停止,继续迎着他的目光写下去:

“小金,我是要跟谢三爷走,但不是因为我贪图什么,更不是因为我下贱,是因为我……真的真的太喜欢他了。”

“不管旁人怎么说,我都愿意等他回来,想要跟他走,想要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你能明白吗?”

胡小金死死地盯着叶鸽写下的字,攥紧了拳头。

“呵,人家玉鸽儿好容易攀上的高枝要走了,你个莽头汉还巴巴劝什么?”就在这时,楼梯上又走下了一个人来。

叶鸽转身看去,却是脸色煞白的宝莺。他被孟管事用妖判吸干了气运,虽然并没有累及性命,但却结结实实地倒霉了起来。正赶上听人说叶鸽要被谢三爷带走了,想想自己如今的模样,竟是被气得冲昏了头,暗暗生出狠心思来。

他一手扶着廊边的柱子,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故意亮了嗓子说道:“不过,玉鸽,你倒也真是不挑。”

“扒不上那齐整的男人,就肯屈身去伺候谢三爷……一个太监。”

叶鸽猛地睁大了眼睛,连握着笔的指尖都抖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哟,看样子你居然还不知道?”宝莺察觉到叶鸽不作伪的惊愕,笑得更厉害了:“全沧城的人都知道的事,你居然还被蒙在鼓里?”

“你那风风光光的谢三爷,是个从宫里出来的,净过身的太监!”

叶鸽只觉得所有的思绪都乱作了一团,他无从分辨宝莺话中的真伪,目光茫然地看着他,心口像是被针细密地扎着。

若是……若是先生真的……

叶鸽完全无法想象,那样清贵的谢臻,那样温柔的谢臻,居然曾受过这种屈辱。

宝莺还在笑着,那笑声放肆而又尖锐,但叶鸽已然听不真切了。

“说完了吗?”谢臻极为淡漠的声音,从几人的身后传来,那冰冷的目光落到宝莺的身上,惊得他几乎跌坐到地上。

谢臻却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一步步走到了叶鸽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鸽儿,咱们走吧。”

叶鸽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与难过之中,此刻被谢臻的手一握,才堪堪回神。可他看到谢臻的脸时,又觉得自己的鼻子酸得厉害,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才点点头。

谢臻拉着叶鸽的手,两个人走下戏楼,又穿过大半个戏园子,来到了叶鸽暂住的房间中。

一路上,谢臻并没有跟他解释过什么,叶鸽心里头更是乱得厉害,勉强能走路就算不容易。

此刻,随着房门一关,叶鸽便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扎进谢臻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鸽儿……”谢臻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回揽住叶鸽的后背,安抚似的轻拍着。

叶鸽什么都不敢去想,只知道想要抱紧谢臻,无意间眼泪已经沾湿了谢臻的衣裳。

等到谢臻发觉时,小鸽儿已经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抱着他不肯撒手。

“鸽儿,怎么哭了?”谢臻少有的带了几分慌乱,一面给叶鸽擦着眼泪,一面不住地吻着他的额头,又亲又哄了好半天,叶鸽才平静下来。

“不哭了,不哭了,”谢臻继续低声哄着,抱着叶鸽做到小桌边,又伸手给他倒了杯茶水,送到他的嘴边:“哭累了吧?快喝口水润润嗓子。”

叶鸽还抽嗒着鼻子,有些停不下来,就着谢臻的手喝水压了压,又眷眷地趴回到谢臻怀里。

“鸽儿……我们来好好谈谈。”谢臻心疼地摸摸小鸽儿通红的眼睛,再次叹了口气,然后将袖中的券书摆在了桌子上。

“我把这玩意给你拿回来了,或是收着,或是烧了撕了,都随你吧。”

叶鸽揉揉还噙着泪的眼睛,看向桌子上那张薄薄地纸,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愣了好一会,才怔怔地将那券书拿了起来,又放回到谢臻的手里。

“我要这个做什么?”谢臻失笑着摇摇头,又吻了叶鸽一下:“这不是好东西,我也绝不会用它来拘着你,你若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办……那我便替你撕了吧。”

叶鸽当然没有什么异议,谢臻包住了他的手,将那张写着他名字的薄纸抵在两人手间,而后轻轻一动。

撕裂的声音传来,不过几下,那券书便散作碎片,禁锢在叶鸽身上的最后一把枷锁,也被谢臻卸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改编自《晚清戏曲变革》中,关于清末券书的例子

咕咕:先生居然是个太监qaq,那以后是不是要我在上啊……好像有点难[大哭]感谢在2020-01-1423:01:08~2020-01-1521:3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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