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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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着像八十岁的吗？是么……哎，我还觉得挺好看的呢……”

春娘有点受伤，她的脸腾的一下子又红了，局促地扯了扯袖口和衣襟，低下头，声如蚊蚋般轻声道：“那……那就让大官人破费了……”

萧岳瞧着她尴尬又忸怩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一软。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像她这样喜欢低头，又爱脸红的女子呢……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朵云轩，立刻有伙计满面含笑地上前招呼：

“您来啦！爷和太太是取衣裳还是做衣裳？咱们家昨儿刚从江宁进了一批上上好的料子，两位要不要瞧瞧？”

春娘听见伙计称呼她为“太太”，知道他是误会了，又不好解释的，只觉得脸上火烫，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偷眼去瞧萧岳，却见他神色如常，并不见半分异样，只得也乍着胆子，极力镇定着做出不苟言笑的样子，不言不语地紧紧跟在他身后。

萧岳道：“今天没空裁衣裳，料子不看了。有什么适合她的成衣，先拿出来我们瞧瞧。”

“好的好的，不知太太是要袄子、裙子，还是……？”伙计一边上下打量着春娘的体态装束，一边已经麻利地从架上拿了几件衣裙过来给春娘看，笑着说：

“太太喜欢素净的，这件石青的袄子合适。料子是上好的宁绸，配着暗菊纹，一点也不花哨。您看看如何？”

春娘哪里懂得这些，见人问，顿觉局促无措，只是讷讷地轻声道：“嗯，好，挺好的……”

“您再瞧瞧这条宝蓝的马面裙，料子又垂又坠，又素净又大方，您来一件？”

“那……也行吧……”

“这边这件玄色披风呢？您瞧一眼，我跟您说啊……”

“……”

萧岳被小伙计让到旁边去喝茶，先还没说话，后来见春娘已经招架不住了，忍不住和颜悦色道：

“原是觉得你穿得太素净了，才特来选几件鲜亮的。这几件不大好。”

他转脸向伙计道：“我们是出门拜客，老气横秋的一概不要。你看着她的年纪，重新选几件合适的来。”

“奥奥，明白了明白了”，伙计一脸如梦方醒的样子，马上将这几件撤了，重新去一口气搬来了十几件，在柜面上一字排开。

这一回但见姹紫嫣红一片，将刚才沉暗老成的气度一扫而空，直让人眼前一亮。

萧岳点头：“这才是年轻小姑娘该有的样子”，因放下茶盅，也负着手踱了过来，和春娘并肩一起看那些衣裳：“喜欢哪件，就叫他们帮你试试。”

春娘已经看得呆了，瞧瞧这件，再瞅瞅那件，只觉得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她从来都是有什么就穿什么，小时候穷人家没娘的孩子自不必说了，后来嫁了赵二以后也是捡婆婆的旧衣服改一改，能不穿补丁衣服就很不错了，何曾能自己做主选过什么呢……

伙计察言观色，在旁边进言：“若论娇嫩呢，就是鹅黄配柳绿；若是沉稳里又透着娇俏，那就松花色配桃红；若是……”

他思索着，手在柜台上一拍：“爷和太太是出门拜客去不是？今儿又是冬至节，那不如选正红的衣裳好了，正红的最最合适！”

萧岳没有言语，顿了一顿方望向春娘：“你觉得如何，喜欢哪件？”

春娘瑟缩了一下，嗫嚅道：“我眼睛都看花了……只觉得件件都好看，实在是不知道选哪个了……”

她放眼将那些衣裳又看了一遍，犹豫着拿起一件火红的石榴裙。

“我……最喜欢这件。”她面颊红涨，飞快地瞟了萧岳一眼，小心翼翼道：“你觉得我穿这件可以吗？”

萧岳沉默了片刻。

那娇艳的红裙把她年轻的肌肤衬得越发吹弹可破，好看，真好看！但是……

他本想另外建议一下的，比如那件鹅黄的？再或是那件天水碧的，也都很衬她。可看着春娘那么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件红裙子，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最终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喜欢就好，你穿红的很漂亮”。他微微一笑。

付账的时候，除了那套火红的石榴裙，萧岳让伙计把刚才春娘看过的所有犹豫不决难以取舍的衣裳一并都包了起来。

“暂时先都存在你们铺子里，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来取。”他吩咐伙计。

春娘十分不安，趁人不备偷偷地对萧岳说：“买那么多干嘛，也太破费了……何况我也没机会穿，好浪费啊……”

“反正也没多少钱”，萧岳不以为然：“再说，怎么没机会，你忘了苦渡寺了？”

他揶揄地朝春娘眨了下眼睛。萧岳极少露出过这般促狭的神色，春娘莫名的有些心慌。

买完东西，正要出门，忽听背后一个明亮又不失婉约的女声道：“两位先请留步”。

一回头，见一个姿容眣丽的女子正袅袅婷婷地从二楼走了下来。

小伙计从旁介绍：“这是我们老板娘。”

女子含笑万福：“小妇人宋氏。刚听伙计们说，爷和太太照顾了我们不少生意，小妇人很是感谢，特来送个小礼物给两位。是我亲手所制，聊表心意，请两位不要嫌弃。”

她说着，便将手中包袱展开，从里面拿出一对枕套来。大红的底子绣着鸳鸯戏水，针脚细密，配色生动，最绝的是一对交颈鸳鸯绣得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没个十五六年的功力根本就绣不出来。

春娘见了喜欢得什么似地，忍不住想赞叹一番。可那对耀目的交颈鸳鸯让她心虚气怯面红耳赤，口中像含了块麦芽糖粘粘的张不开嘴，最终只是蚊子般虚弱地发出了一两个模糊的音节。

倒是萧岳，淡定地接过枕套认真地欣赏了一回，真诚地向宋氏道谢：“好看，多谢宋娘子，以后少不得常来光顾-------老板娘真会做生意。”

宋氏听了，以衣袖掩口，愈发笑得眉眼弯弯。

春娘在内室换上火红的新衣，眼瞅着铜镜里老成持重的木讷妇人眨眼间蜕变成娇俏可人的水嫩小媳妇，她一个人独自对着铜镜左照右照，忍不住提着裙裾在镜前开心的旋转了几圈。

萧岳已经出去了，此时正坐在马上等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刘升说着什么。忽见春娘内穿一身火红的石榴裙，外面披着一袭雅致至极的白狐裘披风，由宋氏陪着款款地走了出来。

红白二色，热烈、纯净而美好，不染半点尘污，一如灰蒙蒙的黯淡冬日里一抹乍现的暖阳，直照得人眼里心里一亮。

萧岳一时定住了眼，心中有片刻悸动，那感觉很是陌生，竟是从不曾经验过。

刘升亦是看得呆呆愣愣的，连轿帘都忘了打，口中喃喃道：“真好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没出阁的千金大小姐呢……”

萧岳没有言语。

待春娘上了轿，刘升才忽然想起一事，连连拍着脑门，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来，隔着轿帘递了进去。

“这是咱家大小姐让我转交给您的。她说您出门拜客去，头上光秃秃的没个插的戴的东西，那起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们会冷落您。”

春娘心里疑惑，将手绢包打开，赫然见里面包着的是一支八宝攒珠钗，和一对明珠耳铛。春娘不认得那是什么珠子制成的，只觉得它明晃晃的闪花了人的眼。

春娘眼睛里猝然有些发热，在轿内低低地自语了一声：“多谢……”

主仆几个人一路行来，不多时便到了高平县衙外。

早有一个梳着双鬟的伶俐丫头候在了大门口，一见他们来了，立刻上前将春娘扶下轿子，笑道：

“我家太太吩咐了，说您来了就直接带到后面去喝茶吃酒，男人家且让他们自去谈公事，先不管他们。”

萧岳下了马，亦和颜悦色对春娘道：“你且随她进去，喝茶吃酒玩笑取乐，随意就好，一点不用拘束。我就在这前面和高县令一起。等下半天席散了，我接你一起回去。”

春娘本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什么都不懂得，乡下小百姓到了这个威慑心神的地方，心里本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来。

现在一听说萧岳要和她分开，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心里越发胆怯，直如没头苍蝇般没个抓寻，不由自主便伸手扯住了萧岳的袖子，如溺水的人奋力揪住了一根浮木。

“你要做什么去？你一会准来接我，是吗？”

她不知怎的越想越怕，背对着那丫头，虽尽力将声音压低不让她听见，那声线里却控制不住的现出了一丝颤音儿。

赵氏的丫头训练有素，极有眼色，立刻知趣地退后几步背过了身子，且让人家说体己话去。

萧岳不提防被春娘死死扯住了衣袖，低头看见那双大大的杏眼正一瞬不瞬地瞅着自己，眼里满是六神无主惶恐无助，就像个要跟亲爹生离死别的八岁女童，下一秒就要吓哭出来了。

他忍不住想笑，心里又软软的没个安放处。那双扯住他的小手像是羽毛搔过心尖，一下又一下，柔弱弱颤巍巍痒酥酥，让他实在心浮气躁，直想粗暴地、狠狠地把她怎么一下子才好。

这感觉从不曾体验过，又难受又受用，太他娘的奇怪了。

萧岳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控制住心底纷杂升腾的绮念。他在那双扯住他的光洁细嫩的小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在她耳边好言好语地安慰：

“没事，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自会有人安排得妥妥当当。用完午饭，我亲自进去接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