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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娘听他如此一说,心下稍安,这才惊觉自己正死死地扯着人家的袖子不放,登时面皮紫涨,像被沸水烫了似的忙不迭缩了手,仓皇失措地赶紧跟着赵氏的丫头走了。
待走出数丈,估摸着萧岳已经进衙门去了,春娘偷偷地回头一瞄,却见他依然远远地站在那里向这边望着。
春娘连忙转回头来,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却忽然觉得胆子像是壮了不少,不似先前那么惶恐了。
县衙分两层,前面是高县令办公的衙门口,设着大堂和三班六房;后面才是女眷所居的内宅。内宅又分两进,今日赵氏就把款待春娘的宴席设在了内宅一二进之间的小花厅内。
丫头带着春娘顺着县衙的围墙往东面绕了半个圈子,从后角门进了内宅。一路行来,春娘觉得县太爷家的内宅布置得果然不一般---------方正肃穆得和外头办公衙门也差不多少。
空落落的院子里既没砌着假山,又没摆着盆景鱼缸,也不曾种些梅树杏树,固然是整洁空阔了,但在这冬日严寒里未免显得肃杀萧瑟,走进来就像提审过堂一样,让人由不得就生出两分无处可逃的紧张来。
春娘小心翼翼地踩着中间的青石甬路向前走着,心里默默措辞着等一下见了赵氏的应酬话。不妨突然从里面冲出来六七个孩童,有男有女,人人手里都拿着弹弓木剑,闹哄哄地彼此打闹嬉笑着,原本空旷的院子里刹那间人声鼎沸,倒把春娘吓了一跳。
紧接着便有两三个老妈妈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撵了出来,嘴里又是央求又是骂:
“哥儿们姐儿们别跑了,等下磕了脑袋可不是闹着玩的!”
“哎呦你们的娘可出来了,还不老实些站住!快给我站住!”
“……”
那些孩子们哪里肯听她们的,一听说娘出来了,哄的一声便作鸟兽散,转眼之间又跑得不见了踪影。
春娘躲闪不及,被一个虎背熊腰的壮实小子撞了一下,险些摔倒。那孩子也不说什么,只叉着腰向春娘飞来一个白眼便跑走了。
赵氏的那个丫头名叫青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春娘,不好意思地笑道:“您不要紧吧?才刚出去接您的空儿,傅家太太就到了,刚才倒没瞧见她们,大概是从正门进来的。”
又跟春娘解释:“傅家太太是我们太太的结拜干姐妹,今儿特请她过来陪客的。刚才撞了您的就是傅太太的二小子。哎,这孩子,更顽皮了……”
春娘本来就惊魂未定,听了这个话更慌了:“陪客?是请了人来……陪我的么?哎,县令太太何必这么客气,真的是……不用这样啊……”
原想着硬着头皮来一遭,就当是见见世面了,说起来好歹也算是进过衙门一回。本来和县令大人的太太一起吃饭就够让她局促不安的了,怎么还又来了一位傅太太?!
青云恭敬笑道:“您是贵客,我家太太说了,绝不能怠慢了您,必须要隆重对待!-------所以除了这位傅太太,另外还请了三位女眷过来作陪,这个时候应该也都到了。
太太说今天太仓促了,所以只算是一个小小的家宴,不算数的;过几日再办一个大宴席,到时再多多地请客,正式替萧大官人夫人和您接风洗尘。”
春娘觉得自己差不多要晕过去了。
哎,要不要这么隆重的啊!她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妇人而已,为什么要让她独自应酬这么多奶奶太太们啊?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早知道就不来了!
青云正要带着惶惶不安的春娘往花厅去,那边回廊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尖利的哭叫声,也不知是哪个孩子磕着了,还是被别的孩子打了。
青云皱了皱眉,怕两个老妈妈管不了,又怕出什么事,只得叹着气向春娘告了个罪:“您请在这里略等一等,我过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说着,向春娘屈了屈膝匆匆地便去了。
剩下春娘独自站在那青石甬路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没个主意,忽听得从花厅里传来一阵妇人的说笑声,其中一个高亢明亮的女声粗声大气地笑道:
“那几个小子如今越发惯得没个样了,讨人嫌得很,三姐姐也不管一管,小心我姐夫哪天不高兴了,把你发卖了去!”
另一个清脆爽利的女声便啐了她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卖了我谁管铺子?都喝西北风去吧!况我也是官府里领了文书的,又不是那起贱户说卖就卖的,他也敢!”
说着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得意道:“就算卖了我,他又能娶到什么好人家的女儿进门?哪个不开眼的愿意进门就给四个混小子当娘的?不把新娘子气跑了算我没说,叫他卖去!”
两个妇人顿时叽叽喳喳笑作一堆。
便听另一个妇人威严地说道:“你们两个平日说话轻狂些就算了,今儿我请的可是要紧的贵客,叫你们来是替我陪客暖场,一会吃了酒可别这么没轻没重荤的素的浑说一通。都收敛着些,别丢了我的人。”
那两人赶忙收起了玩笑,齐齐应了。声音高亢的那个恭谨道:“大姐姐放心,咱们又不是那没心没肺的,都晓得。玩笑是玩笑,正事是正事。”
另一个则吃吃笑道:“贵客不也就是个妾室么?还是个倒霉落魄的妾,和我也差不太多吧……大姐姐至于的吗?”
被称作“大姐姐”的显然就是县令太太赵氏了。她哼了一声,冷笑道:
“你这见识,所以说也就只好守着个小香粉铺子稀里糊涂混日子罢了。你也不想想,你跟了老傅也小十年了,儿子都给他生了四个,他为何还留着一手,不肯给你一句放心话?
你瞧瞧咱五妹妹,别看不言不语的,年纪最小,手段见识却比你不知强了多少倍。同样做生意,人家的生意如今都做到京城去了。在家里男人疼爱,孩子们尊重,下人敬服,腊月里就要请了族老们开了祠堂正式把她扶正了。
你再瞧瞧你,整天除了去唱曲儿的小娘们那里堵你男人,你还会干什么?哎……”
县令太太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又训斥道:“还有你那几个熊孩子,怎么还不押着送到学堂里去?整天由得他们乱跑,我要是你男人,也够够的了……”
被称呼为“三姐姐”的傅氏讪讪道:“不是我们不送啊,是没有学堂肯收啊……”
赵氏无语地又是长长一叹。
便有一个一直不曾开过口的软糯女声柔柔笑道:“大姐姐就别夸我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咦,二姐姐怎么还不来?别是又被哪个浪荡子绊住了脚吧?我出去瞧瞧。
姐姐们也打住别说了,万一让贵客听见了可不好。”
接着便听见椅子挪动的声音,有人起身向外走。
春娘紧张地出了一身汗。她们说的话虽然自己懵懵懂懂的不甚明白,但涉及到人家的私事自己还是不知道的好。如此,花厅里的人若出来撞见自己在这里听了他们的私房话,岂不是大家都没意思?
想到这里,春娘忙不迭地四下乱看,院子里却是空阔阔的根本找不到个藏身之处。
眼瞅着屋里的人已经掀帘子出来了,春娘情急之下,只能强逼着自己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反倒迎着她轻快地走了过去,边走边笑道:
“赵太太是在这里吧?我等不及青云姑娘,自己先找过来啦!”
花厅里骤然安静了下来,随即一阵衣裙窸窣,几个女子同时掀帘子走了出来。
春娘下意识地猜测刚才放肆说笑的两个女子肯定是举止轻挑容貌不端的,可放眼望过去,站在那里的四位妇人年纪皆在二十以上三十以下,每个人都是盛妆华服姿容妍丽,虽然环肥燕瘦各不相同,可每一位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彬彬有礼温柔可亲,根本无从判断谁是谁。
她有一瞬间甚至怀疑刚才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就是春娘子不是?”为首的那位年纪最长,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来,亲热地挽了春娘的手上下打量着,啧啧赞叹:
“您没来的时候,我就猜您一定是位大美人;谁知见了面竟比我想象的还美十倍!”
春娘猜她应该就是县令太太赵氏了,急忙红着脸屈膝行礼,一边低低地说了声“哪有,您谬赞了……”
赵氏亦还了礼,见春娘不住地看她身后那几个妇人,便歉意地笑道:
“这我得跟春娘子告个罪了。今儿只是一个小小的家宴,萧夫人又委派了您代替她过来,我便没有兴师动众,左思右想只请了我没出阁时的几个干姐妹来做陪客。
她们几个的身份都不怎么高,这绝没有怠慢春娘子的意思,其实也是怕您拘束得慌……您可别见怪才好。”
春娘从她们在花厅里的谈话就已经猜到了,所谓“身份不高”,大概是说这几位大都不是正房太太。
估计县令太太也以为她是萧岳的妾,出门做客怕她为难,才特意做了这样的安排。
春娘倒觉得这位县令太太颇为善解人意,顿时对她有了几分好感。而这样的安排也让她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拘束和惶恐消失殆尽,当下便微笑道:
“赵太太说哪里话,您如此费心安排,春娘只有感谢的,怎么会见怪呢?”
赵氏闻言非常高兴,牵了春娘的手,转头向那三位妇人道:“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驸马爷的爱妾春娘子了,你们都过来见见。”
那三人齐齐应着,走过来与春娘见平礼,并用最热烈而真诚的语气你一句我一句地夸赞春娘衣服漂亮,人更好看云云;然后亲热地挽着春娘的胳膊,簇拥着她进了花厅。
而此时的春娘,头顶却似响了一个焦雷一般,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惊得她三魂丢了七魄。
驸……驸马爷?!说谁呢?萧岳是驸马爷……?!她没听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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