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风雪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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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府茉花村。

“小姐,您歇着吧，这些活儿我们来做便是。”小丫头声音脆生生的，手忙脚乱地看着丁三小姐忙来忙去,又是挖坑,又是浇水，急的不行。

“没事的。一棵、两棵、三棵……”敖景颐随意摆了摆手,数完栽好的树苗，手里扶着身侧这棵,“小环，过来帮我填一下土。”

久久无人应答,她奇怪地回头,与直接从地下冒出来的白衣女鬼打了个照面。

“嚯！云遥？”敖景颐拍着心口,手一松,树苗颤巍巍地晃了下,斜倒在坑边，“你作什么装神弄鬼的？”

云遥解开覆面的薄纱，视线扫过一旁的树苗，落在她脸上：“我没有装，我本就是。”

“你……脸怎么了？”敖景颐被惊得没脾气，谁不知道云遥最爱臭美,眼下看这小姑娘的脸上一道一道未痊愈的伤口,虽是大多都只剩个浅浅的红印子,却有一道横贯耳垂与颧骨,还在结着痂。

“没什么。”云遥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天公嫉妒我长得美，劈了我几下。”

“……”敖景颐拿帕子擦拭干净手，面无表情地指着那两个还未及抬起腰便被定住身的小丫鬟：“把她们两个解了,你哪来回哪去。”

敖景颐说话冲得很，但云遥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漫不经心地道：“还为前几日的事生气呐？那也不怪我啊，谁叫你母亲为你取名‘汤汤’，叫你熬汤汤并无不妥吧？又没叫你熬粥粥。”

眼见着敖景颐的脸瞬间黑了一度，她忙收起笑，正色道：“我来是有正事的，不然谁稀罕瞧见你。喏，”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锦囊，想了想，先安慰道，“我听闻北海出了些事，但你既然已经离了龙宫，在这里有了新的家人，龙宫的事便看开些罢。”

敖景颐面容平淡，目光甚是平静，叫人看不出情绪：“那里早已不是我的家了，何况我离了龙宫六年，兴许他们早已把我忘了。丁老太君与哥哥们都对我很好，他们才是我的家人。”

“你兴许不知，”云遥咬着唇，斟酌着词语，“前些日子，北海内乱，引得周遭洪水泛滥，民不聊生。二郎真君奉命去平叛，当场被斩首者无数。而且北海龙王他，被叛军所伤，没能撑住……”

敖景颐一愣，许久才呆呆地眨了眨眼：“哦，我知晓了。”

“老龙王临走前，对真君说，他这一生错事无数，害了王妃，害了亲子，如此结局也是咎由自取，唯独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云遥将锦囊塞到她手上，“龙公主流落在外，生死无讯，龙王很想念你，但也庆幸你不在。他托付真君，若能寻到你，请把这个交于你，这是他唯一能为你留下的了。”

敖景颐沉默地抚摸着锦囊，她认得，这是母亲生前绣的。

“谢谢，”她仅是打开锦囊略看了一眼，便将锦囊收到怀里，漠然道，“现在做这些有什么用？护心鳞我也有。但凡他能早一点醒悟，我母亲不会死，哥哥不会死，弟弟不会死，家还是家，我还是待嫁的龙女。”

“你不知道，那时母亲缠绵于病榻，等着他来看望，可日复一日的等待，等来的是我弟弟的死讯。”敖景颐笑得讽刺，“母亲临走前告诉我，感情便是你若无心我便休，让我谨记她的下场。”

“罢了，”她看着云遥，“你姐姐姐夫那么恩爱，你定然不懂这些。看在你帮我送锦囊的份上，我有句话要嘱咐你。”

“你说。”云遥定定道。

“你与白玉堂的关系，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敖景颐笑，“但是你们身份差值天壤，纠纠缠缠必没有好下场。古往今来，有哪个仙人思凡，结局是美好的？”

“我想过这些……”云遥垂眸。

“我知道，有凤君保你，毕竟千年来，云遇与炳灵公也好好的。”敖景颐道，“可你看，凤君保得了云遇，保不了炳灵公。你当真以为炳灵公被流放仅仅是因与魔家四将争斗？”

云遥皱眉不答，敖景颐继续道：“何况，人间像炳灵公那般长情专一的男子，并不多见。你与白玉堂这么多年未见，他生性风流，指不定就把你忘了。”

云遥终于露出茫然的表情：“什么叫‘这么多年’，我不过才离开十几天。”

敖景颐哑然：“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上次见你，已经是两年半之前了。”

“这么久了……我在凤凰台两日，在不周山七八日，人间居然两年了。”云遥颇为迷茫地攥紧了袖口，声音却坚定，只是摇头，“白玉堂不是那种人。”

“我也想相信他不是那种人，”敖景颐道，“可世上男子又有几个值得托付的。不瞒你说，我来茉花村之前，曾与一个男子有过一段情。”

她默了默，才道：“他重情重义，温柔成熟，江湖上赫赫有名，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那时的我孤苦无依，沉浸在亲人都离我而去的悲伤中，多亏了他，我才生出活下去的念头。”

云遥歪了歪头，不解道：“那为什么是‘有过’？”

“他母亲觉着我来路不明，并非他良人，不同意我嫁给他。”敖景颐回过神来，眼里的柔情一并散去，云淡风轻，“那时老太太一脚踏进了鬼门关，眼看也没几天活头了，我不想让我们两个都不自在，也不想让他为难，便离开了。”

“他没挽留你？”

敖景颐抿唇，默不作声。许久后，她才轻轻道：“没有。”

“所以你觉着，这世间男子不值得托付。”云遥明了，笑了笑，“我相信白玉堂，也珍惜眼前的时光，不想去思考虚无缥缈的未来。无论以后有何变故，不过是拼着一条命而已。姐姐与姐夫千年生死相随，难道我做不到吗？”

眼看天色已晚，云遥对她告辞：“谢谢你对我说这些，我记下了。不过我在这里耽搁得久，该尽快上路去开封。两年半未见，不知他过得怎么样了。”

“你要去开封找他？”敖景颐见她眼神坚定，叹了一口，“算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前几日听哥哥说，收到了北侠与锦毛鼠的来信，说是路过此地，要小聚一番。你眼下出发去开封，兴许会错过。”

“原来这样，那我先去陷空岛等他好了。”云遥说着要离开。

“四鼠早就搬了。”敖景颐看她脚步倏地停住，背影显得纤瘦单薄，“一年前他们破采花大盗案有功，皇帝给他们都封了官位。现在这一片，都是我哥哥所管。你……留在这里等吧。”

云遥重新覆上面纱，并未回头，淡淡道：“不必了，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我能去的地方了？”

她说着一打响指，随着身影瞬间远去，被施了定身法的两个丫鬟“哎呦”着倒地。

敖景颐一手一个把她们扶起来，看着云遥消失的地方默不作声，神情晦涩不明。

“小环，你去找大哥，飞鸽传书给锦毛鼠，让他脚程再快些，否则……”敖景颐顿了顿，平静道，“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快去。”

小环扶着酸痛的腰，云里雾里跑了。

罢了，好人做到底，再帮他们一次吧。

敖景颐摸了摸锦囊，对另一个丫鬟嘱咐道：“珠儿，你去找二哥，立刻带人去陷空岛找云遥，说云遥的名字便好，他该是记得云遥的模样。”

丫鬟都去叫人了，她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蹲下身，手指在泥地里戳着。

细看，她写得似乎是谁的名字。

***

白玉堂与公孙策、颜查散、艾虎四人自收到了丁兆兰那封莫名其妙的信，便加快脚程。还以为是北侠等不及他们，一路上紧赶慢赶，终在第四日的黄昏，到了丁府。

北侠欧阳春、黑妖狐智化与丁氏双侠一齐在门口，言笑晏晏地交谈，丝毫看不出着急赶路的模样。

把艾虎妥帖地送到智化与欧阳春面前，丁兆兰引着颜查散与公孙策进府，两边先是寒暄，而后颜查散绘声绘色地讲艾虎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究竟多么机智勇敢。

白玉堂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对听得一惊一乍的丁兆蕙伸手，将他叫到门外。

“你唤我作甚？”丁兆蕙不解，“艾虎当真那么勇敢？脚都进包大人铡刀了，还面不改色？”

“艾虎这孩子，将来必定有出息。”白玉堂中肯点头，真心赞叹艾虎。说着他看向丁兆蕙，将丁兆兰那封语焉不详的信拿给他，皮笑肉不笑，“你大哥忙着应酬，那么你与我说说，这信上什么意思？”

纸上只有寥寥几字——“五弟速至，否则，食矢亦凉。”

丁兆蕙先是笑了，意识过来是什么事之后，突然一拍手：“坏了，见到你们太高兴，忘跟你说了，五弟，云姑娘回来了。”

“云姑娘……”那个名字呼之欲出，是无数个日里夜里都萦绕在嘴边但是不敢念出口的名字，负在背后的手暗自攥紧，怕方才又是幻听。

他面上八风不动，笑问：“哪个云姑娘？”

丁兆蕙张了张口：“老五，你……”

见他半晌不言语，白玉堂叹了一口气：“莫要与我玩笑。”

他方转过身，倏然愣了。

自云遥不告而别，整整一年，他睁眼阖眼全都是那个身影。她走前未曾留与他半句话，他便以为，此生许是再不能得见。

近些年朝廷不太平，襄阳王渐生谋反之心，而圣上却最重情。他东奔西走，与展昭四下办案。先是帮谢锦霄拿回了雾月山庄，收拢雾月山庄成为朝廷收集情报的据点。而后与四位哥哥擒获采花大盗，又与三侠略施计谋，逮捕襄阳王的爪牙。此回来茉花村，也不得停留太久。

此行主要为与颜查散，公孙策去洪泽湖处理水患，送艾虎回来只是顺路。

不知她们在身后多久了。

即便云遥蒙着面纱，他也能一眼便认出来。

白玉堂脚下像是灌了铅，无数个日夜自己是怎样过来的，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她，他心里很清楚。可却一步都迈不得。他眼睁睁见丁月华白了自己一眼，冷笑：“我说什么来着？”

她又看云遥：“都不可信。”

白玉堂比先前清瘦了，显得他气质更加凛冽。

他面上漠然的神情使云遥心口一疼，眼眶忽的有些湿了。

“原来……白五爷认识很多个云姑娘啊。”云遥隔着面纱摸了摸鼻子，觉着站在这里有些尴尬。可是兴高采烈拉着敖景颐过来找他的是她，一时进退不得。

敖景颐仿佛对此早了然于心，先转过了身，头也不回：“走吧。”

云遥看着丁兆蕙，皱眉思考了下，低声道：“谢谢丁二爷近日的款待，也谢谢你那日连夜去寻我，劳烦了，原是我自作多情。”她并未跟上敖景颐，而是轻轻一跃，上了房檐，随后足尖轻点，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云遥！”白玉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即追随云遥的身影而去。

屋内众人不知是反应慢，抑或是有自知之明，此时才慢吞吞出来，纷纷问丁兆蕙，发生了什么事。

丁兆蕙无语：“还能有什么？白老鼠嫌命长了呗。”

丁兆兰摇头：“依我看，此时着实怨不得五弟。云姑娘当年不告而别，惹得老五恹恹多年。谁还敢相信初至京城的他是意气风发的锦毛鼠？五弟好容易把她放下了，她又回来了，五弟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情有可原。”

公孙策叹气：“云姑娘是个好姑娘，但是，她与白护卫性格着实相似，针锋对麦芒，确不合适。”

颜查散诧异地咂舌：“云遥姑娘？许多年前，我与云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云姑娘侠肝义胆，善良勇敢，依我看，与白五爷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他们顿时把话头从朝堂转移到江湖，先是探讨云遥与白玉堂究竟合不合适，话锋一转，又开始讨论与锦毛鼠齐名的南侠，年岁近三，为何仍尚未婚配？末了，公孙策将目光放在了丁氏昆仲身上。

丁氏双侠对视一眼，齐齐打了个寒颤。

年仅十五的艾虎，平日里最反感他人因自己年纪过轻便不信任自己，此时却暗暗庆幸，幸亏自己年纪不大。

“师父，白五叔能追得回那个姐姐吗？”艾虎小声问。

黑妖狐智化觉着自家徒弟的话里似乎有哪处不太对，没细究，只双手掩袖：“唔，若是那个姑娘有心让他追，那么他便追得回。”

真深奥。

艾虎暗自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