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风正一帆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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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乌云翻滚在天际,猎猎狂风吹得将旗扭曲，血腥味一阵阵涌入鼻腔，周遭满是残肢断臂,偶尔有几声鸦啼,鸟类扑扇着翅膀飞过的声音。旗面已经被血浸透，上边书的“风”字残缺了一半。

他狼狈地趴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城门，纵然城门内横尸四处,再无一点活人气息。

只有火焰，宛如生命永恒,在不停燃烧。

城门已经被那畜生撞得粉碎,亲信与将士皆被那畜生咬死,他也中了毒。

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没了知觉,连心脏都跳得异常缓慢,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看见一只乌鸦落在了他身旁，他最亲近的兄弟尸身上，开始啄他兄弟的肉。

然而只一口，乌鸦便抽搐着身亡。

兄弟挡在他身前，即便浑身骨头被那畜生的尾巴扫得粉碎，却仍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他：“悬帆,快逃！”

他动了动眼珠。

怎么可能逃？

他风家五代为将,满门忠烈,他的宿命只有一个——战死沙场！

与风家兵一起,为国尽忠,战死沙场。

城里的哭泣与喊叫声早都停止了，然而却还隐约在他耳边萦绕着。

他心里在喊：我不能死！我要报仇！我不能死！

可是逐渐麻木的手，逐渐弱化的感官,却无一不在昭示着，他的生命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原来人即便是再强大，也斗不过妖魔。那么鬼呢？

他狠狠发誓，我死之后，愿为厉鬼，碧落黄泉，都要寻这个畜生报仇！

他的眼睛竭力睁大，想要保持清醒。隐隐约约的，见一男一女由远及近，向破碎的城走来。

他们转眼间便走近，他看见那男子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女子红衣如火，满面悲悯。

“三太子，怎么会这样？”女子声音颤抖，“这城里，还能有活口吗？”

听到她的声音，他神台略清明了一瞬，骤然提起最后一口气，在他们二人经过他身边时，猛然凝力，一把握住那女子的脚踝。

“救、我。”他气若游丝，宛如强弩之末，吐字却尽力清晰，“救，我。”

红衣女子先是吓了一跳，而后惊喜地半跪下，抱住了他，手掌贴上他的后心，似乎在为他疗伤：“哪吒，还有活着的。”

“云遇，”那名为哪吒的男子皱着眉，“这样太冒险了，我们还不知晓蛇毒会不会染到我们。若你出事，我怎么向扶绪和天化交代？”

“无事的，你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云遇抬袖，为他擦拭脸上的血污，问他，“你看得清我吗？”

他缓慢地，艰难地点了点头：“莲，香。”

“太好了，五感未失，你一定有救。”云遇惊喜的几乎落下泪来。“哪吒，你独自去寻那蛇妖，应付得来吗？”

“我可以的。”哪吒环顾四周，“我倒是担心你，这满城毒瘴，你解来定是极度耗费修为。”

“你快去吧，我应付得来的。”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丸药，喂给怀里的男子，手心有温温柔柔的光，覆在他的额上，“不必害怕，我会救你。”

莲香与药香盖过了鼻腔的血腥味，宛如有一阵清风在他四肢百骸内游走，而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是在客栈。

他的身体很虚弱，可是手脚却恢复了知觉。

他听到了吸气声。

“嘶，轻点轻点。”是那个叫哪吒的声音。

“我的错，”云遇在为他的手臂上药，他的手臂赫然有两个大血洞，虽是止住了血，情形却也不大好看，“我随你一道去好了，你这胳膊，蛇妖如若再用点力气，半截小臂就没了。”

“没事，”哪吒挠挠头，反倒是安慰云遇，“反正我躯体是莲藕做的，如果没了，再叫我师父做一个就是了。”

云遇失笑，为哪吒包扎完，转头看床上的他。

“你醒了！”云遇的开心溢于言表，旋即又变得悲伤失落，“我寻了一整座城，偌大地界，除了你，再无一个活口。你感觉怎么样？”

他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多谢。”

“不必，我来是为了救人，但是却只救了你一个。”云遇强扯出一个笑，“我名云遇，他是哪吒，都是从天庭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即便她不说，他也猜到了，能与蛇妖周旋并降服蛇妖的，必然非凡人。

“风悬帆。”他轻声说，又抬起手，在她掌心写。

云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慢写字，非常有耐心。

“风悬帆，”她笑得好看，“好名字。”

她灿若朝阳，看着她的笑，让他心里顿生一阵暖意。仿佛有一束曙光，撕开云雾，照亮了这一方残破的心脏。

他一时呆了呆。

“云遇，他身体怎么样了？”哪吒走过来问。

云遇为他把脉，良久，点头：“毒气已经清了，其余的皮外伤，骨头的伤，须得慢慢调养。”

“我降服这蛇妖，得尽快将它囚于极南之地，否则恐起波澜。”哪吒的言外之意便是催她赶紧走。

云遇很是犹豫，末了对哪吒道：“你去吧，我留在这里，他身体没痊愈我不放心。而且我也想找找，方圆百里还有没有受害的地方。这些百姓太无辜了，我放心不下。”

“不把你送回去我也不放心啊。”哪吒皱着眉头，“我也留几日好了。”

他眼球缓慢地动了动：“不必管我，你们走吧。”

他们都看他，就见他扯了扯唇角：“我从地狱出来，没什么能再打败我了。”

云遇似乎还想说什么，他闭了眼睛，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云遇张了张口，把话咽了回去：“那你当心。”

她走到门口，不放心地回头，正与他的视线对上。

他默了默，突然开口：“我怎么报答你？”

云遇被问得一愣，竟真垂眸思索。

旋即，他听她说：“好好活着。”

***

他们走后，他忍不住笑。悲凉又仓皇。

世间报恩的方式那么多，她偏偏要他好好活着。

可唯独这一点，他偏偏做不到。

哪吒将蛇妖囚于极南之地，他何其聪明，几乎瞬间便明白了，那个所谓的极南之地，定是用来关押作恶多端的妖魔鬼怪的。

他要报仇，他要变成厉鬼，他要作恶多端，他要去极南之地，寻那只蛇妖。

满城千千万人的灵魂如烙铁一般压在他肩上，将他原本冷如铁的心肠锻炼得更加冷酷。

而那仅仅如昙花一现的朝阳，他闭上眼睛，若有机会，即便为她付出生命，他也不会迟疑。

风悬帆是风家长子，是城池的守护者，是百姓的依靠。如今城池没了，百姓皆亡，他便不再是风悬帆。

他从此只是风家的印记。

符风。

**

两百年间，他究竟做过多少恶，他已经记不清了。

无数人惨死在他的手下，那些人临死前，跪着求他饶命，他却闭上了眼睛。

两百年，他已经分不出自己与蛇妖究竟有何区别。无数的鲜血和人命叫他愈来愈麻木。

直到那位带着一只狗的天神来捉捕他时，他才衷心露出一个笑容。

“要带我去极南之地吗？”他的声音很愉悦。

天神面无表情，那只狗却皱着眉头，宛如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主人，他脑子好像坏了。”

最后的最后，他如愿到了极南之地。

听闻这里在上古时期，便是妖魔鬼怪的聚集之处，数万年的沧海桑田，没有融化极南的冰川，没有流干极南的鲜血。

他在这里寻到了那只蛇妖。

蛇妖与他想象中不同，甚至与极南每只妖魔都不同。他眉眼温润，清秀隽逸，对谁都温温和和地笑，浑身不带半分戾气。每日只是静静地坐在断崖出神，或是运功打坐，或是在寒冰里锻造身心。

有人告诉他，蛇妖与他们不同，他们是因为作恶，主观地作恶，而蛇妖是走火入魔，没有意识地犯了错。对他说这些的那人惋惜中夹杂着幸灾乐祸：很可惜，钟闻那时，差一点便成仙了。

钟闻与极南格格不入。

符风心里有一个声音，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喊——

你的心是黑的。

你比蛇妖还要狰狞。

你才是真正的邪魔外道。

***

他在极南一路斩一路杀，终于坐到了最高的位置。

蛇妖目光悲悯：你这是何必？

漫山遍野的血与残肢，将他的思绪带回那日的城池，他的双手颤抖，无数死去的弟兄，仿佛都在对他叹气。

但他回不了头了。

***

那日，天兵降临。

“陛下怜悯众生，将妖魔囚于极南之地，是为了教化，而非争个高低。”身着铠甲年轻天神面无血色，他一眼就看出，这位天神身受重伤。

“哦？可我就是，要争高低。”他冷冷地说。

那一战天昏地暗，尸殍遍野，热血将万年不融的冰河融化，山崩地裂。

身受重伤的天神倒在了他的脚下，他以剑撑着残破的身躯与灵魂，擦净唇边的血：“你来做魔，我便放过你。”

神魔几近全亡，这是一场玉帝铲除异己铲除妖魔的局，年轻天神心知肚明，早已预见了自己的结果，迎接死亡也面不改色。

天神笑了笑：“我有牵挂，心向光明，我不为魔。”

“好，”他冷笑，“你有骨气，可我偏让你为魔。”

***

他与天神的灵魂在一具躯壳里斗了几百年，时而他胜，时而天神胜。

天神到底是伤得太重，总是争不过他，每每这时，他便会睥睨地嘲讽：“你有牵挂，你心向光明，光明有何用？牵挂有何用？”

“我知这世上还有人在等我回去，”天神有时也很有耐心，“我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你怎知你牵挂的人，还牵挂着你？”他问。

天神不语，捂着心口，露出幸福的笑容。

**

“你真厉害，黄天化。”那女子笑着流下的泪好像流到了他的心里，滚烫的热意在他冰封的灵魂里烫出一个大窟窿，被他刻意遗忘的良知与过去，争先恐后地从窟窿里钻出。

躯壳里另一个灵魂从来没有这样沸腾过，带着与他鱼死网破的绝望，主导了一瞬间的躯壳：“阿遇，快走！”

他好容易融化的心又开始冰凉——

原来，这就是他的牵挂吗……

心脏热烈地像是要跳出来，缱绻的爱却又缓缓抚平灵魂的躁动。

他不得不承认，他竟然分不清，这份爱，究竟是黄天化对云遇的，还是他对云遇的。

***

“你放过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女子依旧红衣如火，可却不再像是拯救他的朝阳。

朝阳变日暮，死气沉沉，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

他面无表情地半跪着，看着她：“你爱黄天化，所以明知用莫邪剑刺穿我的心脏可以杀了我，你也不敢冒这个险。你不爱我，所以即便我为你去死，你也觉得罪有应得。”

“难道你爱我？”女子嘲讽地看着昔日爱人的躯壳——嘲讽的是躯壳内另外一个灵魂。

“当然不。”他笑得云淡风轻，假话说得毫无破绽。

“你究竟要什么？”

我想要你，他心里温柔的想着，说出的话却背道而驰，带着同归于尽的恨意。

“我要，这个人间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很久以前就想写的符风番外，不知道会有几个小天使看这章。

说实话写这一篇我思考了很久，总觉着写了像是剧透，不写又不完整。

想着也快完结了，就大胆地放上来了。

关于姐姐姐夫的爱情正文不会再多叙述，等完结以后再单开番外吧~

给看到这里的小天使笔芯，本章留评送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