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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郑大娘对事件来龙去脉的复述,一旁的柳全已是面无血色。
那日他只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蕊环杀了人,他以为只是单纯的失手,未曾想里头竟有如此曲折的内情。
他连忙看向秦山芙:“秦姑娘,蕊环这、这还有救么?”
秦山芙面沉如水,“先别慌,案件事实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
她又转向郑大娘:“无论如何,我需要亲自见一下蕊环。”
柳全连忙道:“知道秦姑娘要见蕊环,小的已经安排好了,届时姑娘就说是蕊环的亲戚就成。不过……”
他面露难色,秦山芙不由心里一沉。
“怎么?”
“蕊环毕竟是死囚,见一面容易,但实在没办法把她挪去个干净地方,恐怕得委屈秦姑娘亲自下牢一趟了。”
秦山芙有些无奈。
她以为是多大的事,结果闹了半天,只是会面环境不好。
然而韩大公子闻言却惊得倒退三步:“什么?要去大牢?!”
秦山芙皱眉:“这是自然。跟当事人当面聊案情,这是办案最基本的。”
韩昼无言以对,整个人都不好了。
合着他方才又是沐浴又是熏香,就是为了去臭烘烘的大牢?
他小声嘀咕:“就不能……将人借出来一会子。”
秦山芙差点乐了,“死囚怎么可能随意挪动,给个机会当面说话都不错了。韩公子要是介意,在这等着就好了。”
韩昼却断然不肯:“不行。我要跟着一起去。”
秦山芙一个头两个大,尽量掩饰自己的嫌弃之情:“韩公子,你去了只是活受罪罢了。”屁用不顶,还事多,跟着干嘛?
可韩昼依然很坚持:“韩某此番前来,就是为了看秦姑娘是如何办案的。不过下一趟牢而已,姑娘可别小看了韩某。”
“那走吧,别耽搁了。”秦山芙懒得再废话了,扭头就走
韩昼还老神在在地等她夸他一句,不成想已经进入工作状态的秦讼师脚底生风,一行人很快就走到大牢门口。
柳全先一溜小跑过去打点门口的牢头,牢头不避讳地搓了搓手里的银子,开了牢门放他们进去。
柳全在前面打头先进,郑大娘尾随其后,秦山芙再跟上,韩昼缀在后面抬脚而入,不想这铁面虬鬓钟馗似的牢头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忽然抬手拦下了他。
“你是干嘛的?”
韩昼一愣,看向已经进了门的几人,好脾气道:“在下与他们一道。”
牢头狐疑地觑着他,不信:“这位公子看着可不像普通人,小的再眼拙,也不至于将公子将他们混作一谈。”
柳全发现自家公子被拦了,暗道一声糟糕,急急跑来。
毕竟要翻别家县太爷判的案子,为了避嫌,他们此次出行一直没有暴露他们是白临县县太爷家的人。
但自家公子这一身华贵的装扮着实招眼,柳全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车轱辘似地反复道:“我们是一起的,我们真是一起的。”
在一边旁观了半晌的秦山芙冷眼瞧着牢头疑心越来越重,心里暗道一声麻烦,无奈地走上前去,一把将韩昼扯到自己身后,对着牢头笑得眉眼弯弯。
“这位大哥,您真有眼力见,我身后这位,还当真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那是什么人!”
柳全和韩昼也跟着心惊肉跳,秦山芙笑着将牢头拉去一旁,做出一副不好直说的为难样。
“他其实是我的弟弟,前几日不是乡试放了榜嘛,我这弟弟刚中了举,就成了举人老爷,可不就跟咱普通人不一样了?”
秦山芙声音压得更低:“所以呀,咱这平头老百姓用的东西他一概看不上,就给自己捯饬了一身派头,别看金贵,实际上他就这么一件,天天穿着现眼。只是他人是个好的,昨日听说他蕊环妹妹遭了劫,就想今日一道来看看,大人您别见怪。”
弟弟?就这么一套?天天穿一样的现眼?
韩昼耳朵尖,听秦山芙这副说辞,登时气得七窍生烟,但好歹知道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扭过头不置一词。
牢头闻言又狐疑地将韩大公子从头看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看他一脸倨傲的样子,像是那种刚中举的轻狂样。
然而一旁的小娘子笑得实在诚恳,牢头软了脾气,到底还是让开了身子,嘴上却嘀嘀咕咕。
“没见过世面的,中个举就这般张狂。他日如中两榜进士,还不得羽化登仙了去?”
韩昼气得差点背过去。他忍无可忍想跟牢头理论两句,却被秦山芙狠狠一拽,强拖进牢内。
走到牢头看不见的地方后,秦山芙嫌弃地白他一眼,“韩公子,这也就是柳全的案子。如果这案子是你托我的,这样给我添麻烦,我可是要加收费用的。”
韩昼也意识到自己给人添了麻烦,心虚地讪笑两声道了歉。秦山芙径自快走两步跟紧郑大娘,不再理会他了。
然而这牢内的环境确实糟心。
死囚一律压在地牢里,刚一下台阶,一股凉飕飕的风卷着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韩昼差点没晕过去。
柳全跟在他身后小声劝他:“公子,这事儿跟您也没什么关系,要不别坚持了,赶紧出去吧。”
可韩昼看一眼打头阵的秦山芙,一个女子尚能面不改色地忍受着,他又怎能退缩。
他刚想撂句话表示自己的坚持,然而刚一开口就想吐,连忙憋了回去,整张脸都成了菜色。
而那厢秦山芙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已经预想到这牢内的环境很糟心,但亲临其境还是被熏得懵了一瞬。
古代大牢毕竟不比现代窗明几净的监狱。她揉了揉太阳穴,压着呼吸跟着郑大娘走进深处。忽然,郑大娘步子一顿,接着一阵小跑抱住一间牢门的桩子,隔着牢门哀哀唤了起来。
“环儿!你如何了?腿还能动吗?我苦命的环儿……”
秦山芙跟着望去,竟一时没在牢里看见任何东西,定睛细看,这才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不成样的人。
郑大娘隔着栅栏伸手去够地上的人,女子挣扎着动了动身子,伸手握住了自己娘亲的手。
“娘,你怎得过来了?”
女子声音嘶哑如砂纸,有气无力,却难掩惊异。郑大娘一听自己女儿连声音都不似从前明亮,登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山芙连忙走近:“姑娘可是蕊环?”
走近了才发现,蕊环被人动了大刑,下半身血污一层黏着一层,双腿似被打残了。
蕊环仰着头诧异,吃力地往前爬了爬。郑大娘好歹收住了哭声,抽噎道:“环儿,小全给你找了个厉害的讼师,咱这回有救了。”
“柳全?”
蕊环听到柳全的名字后不由愣住,再一望去,竟真是两年未见的柳全。
两年前她还是个齐整人,每月十六等着他来给府上置办东西,趁着这个档口与他处一会,就是她这个月里顶重要的事。
而两年未见,如今她成了这副模样,甚至连命都保不成。可又听他还挂念着她,她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我与你非亲非故,你管我做什么,我现在可犯了死罪了,这趟浑水你掺进来作甚。”
柳全一听这话也难过得不行,跪在栅栏外跟着眼泪汪汪:“说什么丧气话,是不是死罪,还为时尚早。这回来的秦姑娘可是顶厉害的讼师,有她帮忙,定能还你清白。”
蕊环灰心地摇着头呜咽,柳全还要说什么,秦山芙赶忙道:“二位莫怪我无情,此番会面不易,咱们还是先说正经事。其余闲情,等蕊环姑娘出去后再叙。”
柳全一听忙擦了下眼睛,将位置腾给秦山芙。
“蕊环姑娘,时间紧迫,我就直接问了。你这身伤,可是因为你拒不画押所致?”
生人问话,蕊环还是很戒备。她看一眼柳全,柳全忙道:“秦姑娘是可信的,这次是专门帮我们的,你有话尽管了说。”
蕊环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回道:“是。是逼供所致。”
她抬起头很恨道:“我不是暗/娼,我没有收银钱,我一看到冯屠户就直犯恶心!我不愿将这些腌臜事认下,他们就拿大棍打我,可即使打了我,我也没认过!”
然后她又哀哀哭泣起来:“可、可是……他们跟我说,如果我不画押,就也要把我的娘抓起来一起审,说是,死罪连坐……”
“我的儿啊!糊涂!”
郑大娘捶胸顿足,心如刀绞。秦山芙略略一想,她记得可连坐的罪名都是谋逆之类的罪行,普通的杀人则不用。
看来,这玉卢县审这桩案子的时候,定案证据出了问题。
如若不然,为何不惜用大刑伺候,坑蒙哄骗的下作手段,也一定要拿到蕊环的供词?倘若证据足够扎实,完全没必要这么干。
秦山芙又问:“你是否识字?是否记得供词上都写了哪些内容?”
蕊环点头:“我识字的,是爹爹教我的。那供词尽是些不实的事情,说什么我偷摸着做皮肉生意许久,冯屠户对我有意,我便要他带银子晚上见我;那夜他如约带了银两,而我却嫌不够,不肯成事;那冯屠户见我出尔反尔,与我起了争执,我与他争执不下,就拿起屋里的刀杀了他。”
蕊环说完,又急着辩白:“秦姑娘,那供词上没有一句实话,我实在没法子才画押的……”
“我明白,你不要着急。”秦山芙思索一下,又问:“那日冯屠户,带了多少银钱见你?”
“约莫十两。”
十两?!她前一阵子忙刘二喜的案子,也才挣了五两银。
秦山芙又问:“那把刀是怎么回事?”
蕊环愤愤道:“那把刀是我爹爹病死前送我的。那时他不久于人世,说今后再也无法照看于我,送我匕首让我自己防身。那匕首我一直搁在身上,不想一日出了趟门子就找不到了。那日冯屠户翻墙入室,手里亮出的就是那把刀,我这才知道那把匕首原是被他顺了去。”
蕊环艰难道:“然而那刀身上明明白白刻着我的名字,我说这刀被那冯屠户偷了去,却没人信我。冯屠户的老婆一口咬定那刀就一直在我身上,她家男人那晚只携了银钱,是去买/春的,是我当晚拿刀相逼要冯屠户加钱。那玉卢县的狗官偏听偏信,就这样定了案。如今我又迫于无奈画了押,秦姑娘,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秦山芙沉默不语,这案子确实有点难办。
案发现场只有死者和凶手两个人,冯屠户那晚究竟是拿钱□□,还是拿刀逼/奸,竟成了左右整个案件走向的题眼。
倘若那把刀是冯屠户带进去的,那么携刀夜入他人宅院,摆明了就是要图谋不轨,蕊环后续的杀人行为,就可以自然而然往自卫的角度去解释。
可若冯屠户只是拿钱寻欢不成反丧命,在古代人的眼里,他瞬间就成了个可怜的风流鬼。
“蕊环姑娘先不必慌,此案还未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秦山芙出言安慰,又问:“当夜事发时,可是姑娘自己报的官?”
“没错,当时失手杀人,我实在是慌得没了主意……”
“那官府接了这起案件,可派了仵作验身?”
“派了。是玉卢县一个姓钱的仵作。”
秦山芙眼睛一亮,“仵作怎么说?当时伤人是怎么个场景?蕊环姑娘需得仔细回忆,越细越好。”
“仵作验出了什么我就不知道细的了,只听是验出有扭打争斗的痕迹。这也属实,当时那冯屠户将我压在床上,我死命挣扎,还挨了他一巴掌,之后我偷偷摸到了刀,使出全身力气拿刀刺去。”
“刺了几刀?”
“我……有些记不清了。当时脑子乱得很,总之不止一刀。”
秦山芙沉吟片刻,细细思索着。她还想再问些细节,可门口的牢头进来开始赶人了。
“见完了吗?见完赶紧走吧。”牢头挥着手让他们往门口去。
郑大娘苦苦哀求:“求求老爷,让我们再说两句吧,这多长时间没见了,我、我再给您添点酒水钱——”
“去去去,谁稀罕你这两个臭钱。”牢头不耐烦地摆手:“上头传了话,衙门里来了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贵人,要我们盯紧自己的地盘,别干逾了规矩的事,尤其别放可疑的人进来。”
牢头懒洋洋地说着话,眼睛还时不时往韩昼身上瞟去。
韩昼这下是真的忍不了了,走上前就跟牢头掰扯起来,柳全赶紧上前拦着。秦山芙一看这牢头连好处费都不收了就要赶人,看来是真没法再待下去了。
她蹲下身,最后握了握蕊环冰冷的手,叮咛道:“蕊环姑娘,这案子还有生机。玉卢县既审不明白这个案子,那我们就换个地方重新审。你切莫丧气,好好养伤。”
蕊环身在泥泞的牢里,闻言只觉一股激热的暖流冲入心间,蓦地湿了眼眶。
她用力反握了一下秦山芙的手,应了一声:“这回我再也不屈服了。我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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