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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贺州的门脸,即使昨天发生了那么引人瞩目的争执,但第二天店里依旧熙熙攘攘,丝毫不见昨日波澜。

秦山芙起了个大早,吃了碗鱼粉就和郑大娘汇合准备去知府衙门查看卷宗。柳全还被他家公子拖累着,干着急却迟迟出不了门。

秦山芙才懒得等那只花孔雀,见了郑大娘后就直接去了知府衙门了。

得亏这个朝代对死刑犯还算是有点人道主义关怀,对于死刑犯的案件,家属如果来申请阅卷,官府是不能拦的。

郑大娘禀明了家属身份,官府的人就将她们放进了存案卷的地方。秦山芙得了卷宗,连忙进入工作状态,聚精会神地细细翻看起来。

卷宗里面有蕊环画了押的供词,以及玉卢县县太爷的判词。

证据方面,只有一个被纸袋子包起来的匕首,秦山芙剥开细看,这把匕首较一般刀具更为灵巧细长,确实像是女子防身的物件,而刀身上确实有个“蕊”字。

这是本案定案的关键证据之一。当日冯屠户进蕊环的房间时有没有拿这把刀,其实放在现代一点都不是问题,验个指纹什么都出来了。

然而古代没这个技术,这么一个基本问题竟成了罗生门。秦山芙皱着眉仔细端详好几遍,一时没看出别的名堂,只好放下匕首。

她转而认认真真研究玉卢县的判词,这下却是越看越不对劲。

这判词上说,蕊环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皮肉生意,街坊邻里均心知肚明,经查看现场,并无冯屠户破门破窗的痕迹,可见是蕊环主动放人进入。

秦山芙问郑大娘:“郑大娘,当日冯屠户是怎样翻墙潜入的?蕊环可有描述?”

郑大娘连忙点头:“有的。那时正是酷暑,蕊环晚上老有胸闷气短的毛病,所以睡觉时要将窗户开个缝隙。那夜也是这样,她以为锁着外面的大门就不会有什么事,不想那杀千刀的竟踩着院墙的一块残砖翻墙而入,进了院子后就从窗户进了房间。”

这确实是个不利事实。门窗没有破坏迹象,无法证明冯屠户是带着歹意进屋的。

但秦山芙不想让郑大娘忧心,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我看判词说,街坊邻里都知道蕊环不是良家子,这些街坊都是谁,你知道么?”

“呸!谁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街坊!”

“这些人没有去公堂作证?”

郑大娘摇头:“一个影子都没见着,就听那冯屠户的老婆在公堂上振振有词,说什么大伙都知道。”

“判官大人也没查证是否属实?”

“没有!只是说了句知道了就没下文了。”

这就离谱了。

冯屠户说街坊都知道,可这街坊既不出庭作证,也不提交画了押的证词,空口无凭的说法,这判案子的就信了?!

秦山芙压下心底的困惑,继续细读判词。

接下来判词又写道,经仵作验身,可推测凶案当晚蕊环与冯屠户发生了激烈的争斗。秦山芙马上停下来将整个卷宗翻了个遍,根本没有仵作的鉴定结论。

仵作验尸结果也是本案的关键证据,可为何偏偏,这份意见不翼而飞?

秦山芙问道:“郑大娘,当日堂审之时,官府可唤了仵作到场问话?”

郑大娘又是摇头:“没有。”

秦山芙越发觉得蹊跷。

她继续看下去,看到最后才发现,这判词最终给蕊环定的罪名是“斗杀”。所谓“斗杀”,是在斗殴过程中因激愤失手杀人。依《大宪律》,“斗杀”最多判处流徙,而蕊环却被判了斩刑。

这前前后后一连串的漏洞与谬误,显然不是无心之失。这玉卢县的判官,是一定要蕊环的命不可?!

秦山芙拉过郑大娘,小声问:“这冯屠户一家,与玉卢县的知县关系可密切?”

郑大娘脸色一白,“我倒没听说过这档子事。你、你的意思是……”

秦山芙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案子里头有不少猫腻,要翻案的阻力恐怕不小,还得再往深里挖一挖。郑大娘,我必须尽快见一下这个案子的仵作了。”

事不宜迟,秦山芙将卷宗还回去后就返回客栈准备车马了。

而这厢,秦山芙都阅完卷回来了,韩大公子才优雅地坐在客栈雅阁里对着一桌子的小菜挑挑拣拣,半天没吃下几口。

秦山芙一见他这个磨叽样就来气,直接越过他问柳全:“今早阅卷发现了些疑点,我要赶去玉卢县找这案子的仵作,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柳全一听秦山芙发现疑点就振奋了,差点脱口而出说自己现在马上立刻能走,但好歹没忘记自己的本分,看一眼自家公子,耷拉着眉眼有苦难言:“这……”

韩昼一听她早上有了进展,也来了精神:“秦姑娘果然厉害!姑娘稍等,等我吃完早膳,我们一起——”

“早膳可以路上吃,事不宜迟,要走就现在。”

秦山芙二话不说拾起几个盘子里的包子丢到柳全怀里让他带着走,然后自己就风风火火下楼找店小二套车。

走了半截她又转身对韩昼严肃道:“韩公子,恕我冒犯,你个大男人家事情着实多了些。跟我出门办案,就得依我的节奏,否则趁早别掺和。”

韩昼一听这话就坐不住了,可秦山芙说罢就跑下楼,开始安排出行事宜。

而韩昼这次没敢再造次,平时出个远门都要鸡零狗碎收拾半天,今天就老老实实只揣了几块点心匆匆上了车。上车之后发现秦山芙已经在里面了,正伏在桌案写着什么东西。

“秦姑娘在写什么?”

“今日阅卷时的要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古代就是不方便,搁现代法院早就贴心地把卷宗压缩成光盘了,再不济,掏出手机拍照也行啊。

韩昼面露愧色:“哎,上午没能跟姑娘一起去府衙实在是遗憾。我还特意卯正时分就起了。”

“……我也是卯正时分起的。”

一个时间起床,然后一个阅卷归来,一个还在客栈磨叽,到底是为什么?

韩昼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转移话题:“说起来,秦姑娘发现了什么疑点?”

“好几处。比如定罪斗杀却判斩刑,仵作验身却未入卷这些。”

韩昼一愣,没跟上思路:“‘斗杀’?这是何意?”

秦山芙不答,抬眸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韩公子,你是要我给你普法么?”

韩昼一听这话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许是今日心情好,也或许是这一路给她添了不少麻烦,韩大公子这次再没二话,很是爽快地摸出一角碎银递过去,笑眯眯道:“秦姑娘看这些钱够么?能否得秦姑娘详尽解惑一番?”

“够,不够再加嘛,反正时间有的是。”你的钱也有的是。

秦山芙一点也没客气地将银子收起来,然后就耐心解释起来。

“《大宪律》规定了三种杀人的类型,即‘谋杀’、‘斗杀’和‘过失杀’。直白讲,谋杀就是要处心积虑害人性命,此罪最高可判斩刑;过失杀,则是无心之失,罪责最轻,最重不过徒刑五年另赔银钱。‘斗杀’则是争斗之时,临时起意激愤杀人,罪责不上不下,但最重也不过流徙二千里。”

韩昼马上察觉到不对:“但蕊环不是被判了斩刑?”

“这就是不合理的地方。刑罚乃国家意志,定死了的框架,怎好随意突破?否则,要这律法何用?与那草菅人命又有何不同?”

韩昼连连点头:“秦姑娘说得在理!”

秦山芙被他热情的恭维噎了一下,不自在地笑了下,继续道。

“上面只是疑点之一,而仵作这个疑点,则是翻案的关键。”

“哦?”

“我今日仔细看了判词,县官明确是用了仵作的结论的。一般来说,仵作的结论是命案的关键证据,可今日这份案卷里却没有仵作画押的文书,属实奇怪。”

韩昼沉吟道:“这……有没有可能是仵作当场口头给了结论,没出书面的东西?”

秦山芙摇了摇头:“按理来说不应该。事关命案,倘若仵作只是口头说说,他日如果案子被发现是仵作糊弄导致的冤案,到哪去追究仵作的责任?一旦上面追究下来,没有仵作画押作保的文书,判官想找人顶锅都难,乌纱帽要还是不要?”

韩昼一听,似乎这样更合理些。人人都需对自己出口的话负责,尤其这种官场上的事务,惯常是处处留痕。

秦山芙继续道:“所以,我怀疑蕊环这案子其实是有仵作画押的文书的,但因为这文书上的内容恐怕与判官老爷的想法不合,判官老爷就择取了部分结论草草定案,完整的文书也不入卷,免得上头察觉出不对来。”

韩昼大吃一惊:“这也行?!那知府发现没仵作画押的文书,岂不起疑?”

秦山芙摇了摇头:“蕊环画押的供词都有了,少份仵作的文书,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瑕疵罢了。况且,说到底,这只是一个平头小女子的案子,而这小女子还可能是暗门子,又能指望官府有多上心呢。”

韩昼闻言不由愤愤不已,“平头百姓的命难道不是命?别说蕊环是良家子,就算真是那风尘女子,难道她们就活该被冤?”

此话一出,秦山芙倒是对韩昼这个纨绔有些刮目相看了。

没想到这个金贵的麻烦精,虽然一天到晚看起来不务正业,思想竟还有这种高度,令她发自肺腑地赞叹。

“韩公子有如此高远境界,实在令人钦佩。”

韩昼闻言蓦地怔住,愣了半晌,不确定地问:“秦姑娘,你这句话……不是挖苦吧?”

秦山芙挑眉不解:“我平白挖苦你作甚?”

那、那就是在夸他了?!

她竟然夸他了!

韩昼登时乐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但好歹意识到这里是马车里,连忙压住了自己的反常,拿拳头抵着嘴唇,耳根都染上了一层粉色。

他故作平淡道:“咳,这哪里就境界高远了,有在下这样想法的人应当还是很多的。”

哦?这个朝代的人思想这么先进?

秦山芙将他这句自谦当了真:“哦……原来如此,我说呢。”

韩昼:“……”

高兴了没多久的韩大公子又憋闷了,更憋屈的是,这盆凉水还是他自己浇的。

他闷在一边不说话了,秦山芙也懒得主动找话闲聊,重新翻开律法细细研究起来。

没过一会他们就进了玉卢县的地界。玉卢县比起白临县离贺州近得多,虽是县城,却依旧不减繁华。

“韩公子,秦姑娘,要不二位先找个地方歇歇脚?”车外的郑大娘问道。

郑大娘嫌车内太豪华,说什么都不愿进去,就跟柳全在外面驱了一路的车。秦山芙闻言笑了笑:“我不累,眼下天色也不早了,还是得先找到那个姓钱的仵作才好。郑大娘可知这位仵作在何处?”

“知道,知道。”郑大娘忙应道:“那仵作是个年轻的后生,家里原本有家医馆,但这小子不喜欢医活人,就喜欢翻腾死人,跟爹娘老子吵不过,就搬去城南的义庄跟前待着了。这已经离得近了,走路就可以去。”

哦……一个颇有想法的年轻人。

秦山芙一边想着,一边跟郑大娘往义庄去。

义庄附近多半不是什么丰饶景象,这一路破房烂瓦,尽是流离失所之人。此时已近黄昏,暗橙色的日暮斜斜照着义庄朱红的大门,泛出血色的光晕,弥漫着一股不祥。

到底是死人扎堆的地方,只是稍一靠近,郑大娘就头皮发麻。柳全也不由汗毛倒立,看一眼自家少爷,发现他整张脸都成了青白色。

秦山芙上辈子刚做律师的时候也接过几起凶杀案,也曾近距离观察过被剖开的尸体,所以眼下勉强还受得住。但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眼下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荒凉。

她自己也觉得瘆得慌,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推门。不想这门一推就开,抬眼一望,豁然入目就是一院子整整齐齐的薄木棺材。

韩昼再也支撑不住,躲到秦山芙背后,小小声道:“秦、秦姑娘,你能、能牵着我么。”

秦山芙:“?”

“如果牵手不方便的话,抓、抓住我的扇子也行。”

说着就把扇柄一端递到了秦山芙手里,抖着声音道:“我、我怕你害怕。”

秦山芙:“……”

秦山芙一脸无语地睨他一眼,想怼他一句“我不怕,谢谢”,但看韩昼这厮脸色实在难看得要命,怕把这个金贵人吓出个好歹来,只好握住扇子的一端让他安心。

于是秦山芙用扇子牵着他带头走了进去。

院落晚风习习,正中是一棵枯死的老槐树。她踩着自己细长的影子,屏着呼吸穿过一排排棺木,在一间房的门槛前停了下来。

韩昼被她牵着,这一路都眯缝着眼睛,只敢盯着秦山芙的裙角。见她停下,他以为到了什么安全的地方,正想抬头,不料听她语带严肃道:

“韩公子,我劝你现在马上闭起眼睛,然后转过身去。相信我,你肯定更愿意面对院子里的这些棺材,而不是屋子里头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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