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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韩昼是个作天作地的纨绔,脑袋瓜里总有些自己的想法和坚持,但此时此刻听秦山芙这么说,脑子里只冒出一个念头:
别犟,别睁眼,听她的。
于是当即听话地转过去身去,将眼睛闭得死紧死紧。
郑大娘和柳全凑到门口,看一眼也跟着转过身去,胃里直泛恶心,腿肚子都在打颤——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
里面的画面,其实就是解剖尸体的正常画面。只不过碍于古代简陋的条件,心肝挖出来只能大喇喇地搁在一边,肠子掏出来只能挂在竹竿上来回摇曳,而正在动手解剖的人也没个口罩手套,一手一脸的血污,在昏黄的斑驳光影之下,竟让人一时分不清这是个法医还是变态杀人狂。
秦山芙见到这个场景胃里也开始翻腾,但好歹要问话,只好强自稳着声线客气道:“请问是钱仵作么?”
一脸血污的男人抬头看她一眼,一双白眼仁在糊满血污的脸上分外醒目,透着一丝不耐烦。
“找我何事?”
秦山芙对他行了个礼,客客气气道:“有一件案子的死者是您验的,我想找你了解些情况,不知钱仵作可否赏脸一起吃顿饭?”
郑大娘和柳全顿觉一阵恶寒。一起吃饭?!谁对着他还能吃得下?!
然而秦山芙邀请得真诚,钱仵作却没那个兴致,甚至连手里的工作都没停,语气冷淡:“有话就问,我知道的就答,不知道的就不答,吃饭免了。”
秦山芙无法,只得作罢。
眼下天色已暗,而这仵作却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她觉得,这大概不是因为996逼着,而是眼前这人就喜欢这个行当。于是笑着套近乎。
“天色已晚,钱仵作还如此辛劳细致,可见是有责任心的人了。想必当时我这桩案子,钱仵作也是这般仔细,得出的结论必定令人信服。”
钱仵作不吃她这套,抬头扫她一眼:“有话直说。是哪起案子?”
被怼回来的秦山芙放弃迂回了,直接道:“凶手名为蕊环,死者是姓冯的屠户,不知钱仵作是否记得。”
“我经手的尸体自然记得。……冯屠户,凶器是把女用的匕首?”
“正是。”
钱仵作轻哼一声,“那案子是被人使了劲的,你现在找我,晚了。”
郑大娘一听这话,瞪圆了眼睛急道:“什么意思?!”
秦山芙闻言心不由一沉,“那冯屠户也不是什么勋贵人物,何人能干预?就算有人干预,知县大人何至于为了这号人物污了自己官名?”
仵作却笑她看不清个中门道:“这么个案子,哪犯得着让县太爷劳神。堂审走个过场,判词由下头的人写,这好处也自是下面的人收,懂么?”
郑大娘一时还未明白,而秦山芙却听懂了。
白临县的韩老爷虽然是个糊涂的墙头草,但好歹事必躬亲,再鸡毛蒜皮的案子他也要亲自细细过一遍。
然而,不是所有的县官都是这样。
听这仵作言外之意,玉卢县的许多案子都是由低一级的县丞主办。县丞操持着整个审讯过程,末了再起草正式的判词,届时知县大人盖上衙门官印,这件案子就算是办妥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一县之首,到底事务繁忙,不可能事事亲自插手。
倘若县太爷只是懒惰,工作丢给下属干,最后自己再认真核实一遍也就罢了,就怕遇到那种昏官,万事不操心,自己挂着官衔却不办实事,自己底下的人干了些什么他都不知道。
钱仵作继续道:“跟衙门打惯了交道的人都清楚,在玉卢县的衙门里告状,要多看二老爷的脸色。冯屠户的那件案子当日确实是我验的,杀了人的女的一脸淤伤,死了的男的胳膊、颧骨、锁骨、胸口、下颌均有刀伤,明显是两厢争斗所致。”
秦山芙疑惑了。这与判词里引的内容一样,既然如此,为何仵作的结论不入卷?
“两厢争斗,为何死者这么多处刀伤,而女方却没有?这些伤口都各自都有什么特征,您还记得么?”
钱仵作看她一眼,终于露出些笑来,但那一口白森森的牙却格外骇人。
“你倒是问到关键了。死者虽然伤口众多,但实际上只挨了两刀而已。一刀划在胳膊上,此伤是格挡所致。另一处则是致命伤,是在心脏位置,此伤与其颧骨、锁骨、胸口、下颌伤口正好连成一线,倾斜角度一致,显然是一刀带过。”
秦山芙眼睛一亮,“一刀带过?这么长路径的致命伤,角度如何?”
“问得好!”
钱仵作生平最怕跟人罗里吧嗦解释一通,好不容易遇到个脑子清楚的,心情愉悦道:
“当日我仔细验过,也比划过,形成这样的伤口,势必要从上往下插入心脏。而女犯身形与死者差异巨大,不可能在站着对峙时形成此伤,此刀落下时,必定是女犯正被死者压制于身下,奋力反击的结果。”
被压制时奋力反击,不就是防卫之举么!
竟然有这么重要的证据!
秦山芙闻言大喜,“钱仵作当日可将这些结论上呈官府?”
“这是自然。”钱仵作又露出些倨傲的神色来:“我是个仵作,尸体告诉我多少,我就告诉官府多少,不隐瞒,不妄言。但是……”
他笑了笑:“官府愿意听哪些,愿意听多少,那我就管不着了。”
这仵作说话思路跳跃不说,还总喜欢打哑谜。郑大娘和柳全在一旁听着颇为费劲,总觉得摸到了那么个意思,但就是要不来一句准话,急得抓心挠肺。
韩昼在一旁虽闭着眼,但到底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
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仵作只管将结论和推理过程事无巨细呈给官府,而官府是否采纳,是否全部采纳,就不由仵作控制了。
秦山芙也懂了,又问:“我来之前已去过知府调阅卷宗,其中并无验尸结论,此事钱仵作可知晓?”
钱仵作闻言脸色沉了沉:“呵,我说二老爷要将那小女子打得死去活来逼她招供,原是没将我的卷搁进去,证据不足,供词凑数。”
仵作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二老爷虽不是一县掌事,但这么多年也有些人脉,恐怕往上也是有人愿意帮忙遮掩的,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总之,这案子我只知道这么多,这些话你觉得有用也可,无用也罢,旁的事情我也掺和不了了,你们走吧。”
仵作懒得多言,直接挥手送客。
秦山芙没有其他问题了,对着埋头工作的仵作福了福身子道谢,转身离去。
她看一眼僵成一根木头的韩昼,不知何时韩大公子掏出了手帕捂住了口鼻,好端端的玉面公子眉头皱着,眼睛闭着,模样甚是滑稽。
秦山芙没忍住勾起了唇角,走的时候继续抓起了他手里的扇子。
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的韩大公子被这么突然一拽吓得一个激灵,捂着眼眯出一道缝瞅去,前面的女子腰背挺直,步履生风,带着他踏着影影绰绰的棺材影,穿过一排排棺木,却令人莫名心安。
这秦讼师,莫不是什么罗汉神仙?这胆子大得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韩昼正在心底暗自唏嘘,好不容易出了义庄,忽然秦山芙一把甩开他的扇子,远远跑去一边的树下干呕不止。
虽然作为一个女子来说,这副模样实在是有些失仪,但韩昼看在眼里却丝毫不觉厌恶,反而一颗心安安稳稳放在了肚子里。
看来她到底是个凡人。
他走过去表达自己的关心,“秦姑娘,你还好么?”
秦山芙中午没怎么吃东西,眼下干呕半天也没吐出什么来,胃里干巴巴地翻腾着,实在是难受。
而且这味道实在是多一秒都忍不了了。
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太好,有气无力地拽一下他的袖子,问:“能借一块你随身的帕子么?越贴身越好,我想闻一下。”
韩昼:“!!!”
韩某人顿时被这句话劈了个外焦里嫩。
秦姑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越贴身越好??想闻一下??
“这这这怕是不好吧……”韩昼脸都烧红了。
“快点,我又要吐了。”
“……哦。”
韩昼意识到自己又想多了。原来她是不想再闻那些尸臭味才找他借帕子的。
虽然动机他能理解,但他依然觉得怪怪的,感到不好意思,却又不得不老老实实将自己贴身放起来的一块干净帕子递给她。
秦山芙才没想那么多,接过后立刻捂在口鼻上,并且完全不避讳地,当着韩大公子的面深深吸了一口。
韩昼只觉一簇小火苗从腹中灼起,一路烧到头发丝,呼出的气都是热腾腾的,脑子里都在嗡嗡嗡。
秦山芙又呼吸几口,那股腐臭的血腥味终于淡去,她稍微缓过劲来,脸闷在帕子里道:“虽然我还是不太喜欢这个香的味道,但好歹比那些死人味强些。谢谢你啊韩公子。”
脸还烧得红彤彤,心情甚是复杂的韩大公子:“……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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