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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爷邀我,确也并非是前往侍郎府,而是兵部。

当年春试,我也想过一举成名,六部之中礼部吏部文职繁重,我并不大乐意。朝中可领兵带将之人都驻扎在边境与诸部州之中,唯这兵部,每日里只需文人点卯,凑个数罢了。因此,曾经我格外向往兵部。

不想差了点,被分在了奉议司。

虽说奉议司也好,只是心里总有那么点执念。

如今随着王老爷的马车进了兵部,我心神下意识便屏了起来。

“孟大人请。”

“孟大人来了。”

“孟大人。”

随着王炯一声客气,兵部在四处的人都站了起来,我这才发觉原来那许多烛火灯影之下的,竟是伏案的人。

我朝四处拱了拱手,随着王炯坐下。

曾经的兵部尚书已下了狱,兵部无主,现今唯王、陆二位侍郎,陆侍郎是科举入仕,又年事已高,今夜兵部这一聚,自然以王炯为尊。我又随王炯入座,众人便格外敬我。

“今夜还请了凤老爷、钟老爷、明大人与贺公子,有劳孟大人在此稍候。”

王炯对我拱了拱手。

我自然不敢说什么,连忙拱手回礼。

凤老爷是凤相,钟老爷便是钟毓的爹,明大人就是明诚之。至于贺公子,那个写出了《桃色撩人》当了侍读的贺在望,这些人若再加上兰台令周老爷,那便是圣上日日召见在礼部的心腹团了。

仿佛看出了我心底想法,王炯对我笑了一声,“周老爷在圣上处。”

那几人是相约着来的,一一见过礼,凤相便自怀中掏出了几封设计图与钟老爷、王老爷凑在了一处,接着,明大人将我与贺在望叫过一张桌子去,又拿出了几封信道,“孟非原,你将这些信翻译成我朝文字,再交由贺在望注疏。”

原来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下,干的还是文书的活。

我有些悻悻,却也不敢懈怠,逐字逐句的解着。只是这信上的字词虽写了出来,依旧如没头苍蝇一样,交给贺在望前,我尚有些犹豫,但见那贺在望接过去后,短短片刻便写出了大致读的通的句子,我对他着实又有些钦佩了。

大约就这样忙活了一晚上,天色将晓时王炯才宣布今夜便此散了,他要少眯一会儿,圣上起了便去面圣。我同众人纷纷告退,心内多少是有些失落的,毕竟为着新式武器也通宵未眠,却连一个图纸都不曾见到。

好在今日休沐,我打算回了府便好好睡上一觉,任凭是谁也不能扰我清静。

贺在望新修的府邸就在我府邸对面,因而我与他并行了一路,我想这人面相我虽不喜,但写的出《桃色撩人》这样的话本,想来要比明诚之有趣许多。

何况我对他今日对那番奇谈怪论所做出的的注疏格外敬重,故而就多问了几句。也没说过几句,贺在望忽然望着我问道,“孟大人,你相信有六道轮回吗?”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青衿来为我净了面,又上了些珍珠膏,许久未曾这样盯着镜中的自己看过,如今瞧着,似乎劳累几日,便憔悴了许多。依稀记得刚入京师之时,我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件件一桩桩的经了这么多事,我眉眼也不再如往昔那样澄澈,意气淡了,暮色重了。

都说在官场浸淫久了,人会灵光许多。但看此时镜中的自己,双目无焦,颊边生纹,鬓间亦新添斑白,哪里像个刚过二十五的又接连升官发财娶老婆的灵光人。

我叹了一口气。

青衿手下动作并不停。

他从不会为这些小事烦心的,他既曾是临远侯的二等书童,自然见过更多要唉声叹气的时候。

上一次青衿给我用珍珠膏的时候,好像还是邀了诸位公子来我府上参加九曲连觞那日,那时总觉得事事胜意。待要真胜意了,才晓得这无限的风光尊荣背后,竟是难以言表的酸与苦。

只是要去说,却也说不清苦从何来,酸自哪起。若叫旁人去论,大概就是我太过于矫情了些。

要得到什么,必然就是要失去的。

而我,总是事事都要得到。

事事都想得到的人,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下场。

我沾了些头油,将两鬓的碎发都抿了上去,如此瞧着,还稍微精神些。青衿对我躬身道,“悯枝一早就来过了,问大人中午去不去迎双阁用饭。”

自然是要去的,毕竟我什么都不想失去。

昨夜贺在望几句话便让我意识到,即便真真切切的对若白动了心,我也不该因他而疏远薛芳,自毁了圣上看重、人人艳羡的大好前程。前几日心性不定,确实是我的过错。

倘若真的要舍——罢了,还未到那一步,边走边看吧。

定了注意,我已起身,带着青衿往迎双阁走去。

“之前为什么不提醒我三朝回门之期。”

“府里事杂,青衿一时忘了。”青衿看了我一眼,近来青衿看我,总是一种欲说还休的意思。这种眼神十分古怪,古怪到让我这样迟钝的人也生出了许多疑心。

“你也有忘的时候?”

我瞥了他一眼。

青衿的步子顿了顿,又看向我道,“大人,府里诸事杂了,青衿多有手不能及之处,要不,把紫渊调回来帮忙吧。”

原来是为着紫渊这事,我觉得好气又好笑。

当初将紫渊调到藏书楼,不过是觉得他性子破绽太多,不如青衿这样灵活,放在我这为官的府邸上,怎么瞧都觉得不合适。我却也是为他好,不过青衿说的是,一时半会儿,也确实寻不见得力的下属。

只是,我既许了他安稳,也必然不会见他再惹入这与达官权贵高门望族的争斗里。

紫渊行事处处笨拙且小心,像极了初入京师的自己。让他掌管传闻无人愿去的藏书楼,是为他好,也是我的一点私心。我虽与青衿相近,也愿意信任他栽培他,与他的情分却也仅仅是主仆了。

与紫渊不同。我看紫渊,就好像是在看我自己。

辗转腾挪,绝处逢生。

是他,也是我。

“不必了。今日乐来牙行开张,你下午随我去一趟。”

那日赵夫人前来所为的,并非是单单为祝我与薛芳大婚,而是说起我这府上人丁寥落,要为我们介绍一处即将开张的牙行。

据说和赵老板也有些七弯八拐的关系。

又说芳芳解赵记之围,是他们赵家的恩人,是而他们愿意引荐,让我用更便宜的银钱买回去更好用的下人。

初入京师时钟毓就曾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在京师待久了,你会发现到处都是熟人,盘根错节之下,细细论来,竟是一姓之重。

所有的关系,背后都只有一个名字。

与赵老板打好招呼,在乐来牙行门口碰了头,忽然发现赵老板与何大人有些神似,都是一条花白胡子,两道寿星眉,眼睛挤在□□里,只是咧开了嘴一笑就看出了区别,何大人是不会这样笑的。

互相见了礼,我跟在赵老板后头进了牙行。

赵老板年岁大了,身子骨却壮实得很,硬是在前来庆贺的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带着我和青衿进了后院。

“大掌柜的,这就是我原先与你提过的恩人。”

赵老板将我介绍给一个年级仿佛比他还大些的老者,尊敬道,“孟大人,这是这间牙行的大掌柜,您叫他老岳就成。”

原来是岳掌柜。

我微微拱手。

岳掌柜回礼后,便拍了拍手道,“出来吧。”

掌声方落,屏风后头就转出一排人来,“五男三女八个人,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好奴才。也得了赵老板的信,都是从西凉国那边买回来的,身家清白,身体康健,与旧主不会有牵扯。”

原来买下人还有这么多的规矩。我不由得看了青衿一眼,他亦被卖过,可从来没跟我说过,买下人要怎么挑选。

“这价钱嘛……”

我忽然伸出手叫停,“我官阶不大,又非重臣世家,论理是用不得这许多下人,不如岳掌柜让我挑上一两个就好。”

赵老板看了岳掌柜一眼,点了点头。

最后我只挑了两个男的回去,芳芳只身一人,有赵夫人赠的悯枝,又有何府的核桃和杏仁,她出生乡野,从来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用不了这么多丫鬟婆子,我也没这么多钱。

只是,临了那帐,竟是赵老板结的。

我有些感慨,都说商人重利,要么赵老板不是个合格的商人,要么就是在我身上,看到了比这几个钱更值钱的时候。

这两个小厮都随着青衿和紫渊起了名儿,一个叫白鹭一个叫白鹤。我实在没什么文采,紫渊这名字也是青衿所起,好在福州鸟多,名字里带颜色的鸟更是多到数不清楚,如今拿来胡乱应付一下,亦无大碍。

白鹭话少,有些像紫渊,但比紫渊还精细些。

白鹤倒是话多,会讨巧,但我看着白鹤,总觉得他不知道哪里有几分像明诚之。大约是嘴巴,一样的宽颌方唇,只可惜明诚之大都用来训导我了。如此想着,再听白鹤奉承我时,心里便有了隐隐的、不可与外人道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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