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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于儒生之外虽不做要求,但我一直以为出家人穿僧衣,剃度是必不可少的。我不曾了解过佛、道两门的讲究,这两道上也只知道些人人都知道的典故而已,既称作了大和尚,想来是大有修行,只为何连这三千烦恼丝都要留着?

是而我虽合掌回礼,但并不诚心。

“云空师父,你今日回来迟了。”凤相迎上前去,深深一礼。

“方才在阎罗殿等一位有缘人。”云空笑起来有些像大雄宝殿里的佛像,眉目都是和慈的,听闻已年过花甲,但猛地看过去,面色红润细嫩,一开嗓说话,只觉气力十足。现下里他抬眼望了望四周,见我与明诚之在人后站着,又是一笑,“算有遗策,竟是贫僧多此一举。”

凤相见他往后瞧,又顺着他的眼风往我与明诚之处看了看。明诚之常来,大和尚认得,必然用不着特意去阎罗殿等一趟,故而大和尚说的有缘人该是我。

于是凤相又合掌请云空坐下,“这位是兰台参议孟非原,正与兰台御丞胡中泽主管圣上重修《通史》一事。”

云空看过来,我再次合掌顶礼。

“修史是好事,修史使人明德、明志、明/慧,福德无量啊。”

云空对我合掌欠身。这一欠身倒是实心的,显得我愈发浅薄了,于是我连忙扎扎实实地回了礼,再不敢有半点虚浮。

“恐怕坐的久了,你们都没喝茶。这茶凉了,贫僧再去换一壶来。”云空话音刚落,便从外头进来两个小沙弥换了一壶新茶。云空亲自为我们斟了,只是绕过诸人先替我与明诚之斟了,才顺着依次斟过去,最后是凤相和自己。

接着他们就开始说些什么“唯识所变”,什么“实境”,什么“相违难”,我听得有些晦涩,模模糊糊似懂一点,但又要细究去,却连他们的名词属相都不知道是什么,这种感觉很不好。况我一向又是自认聪明的,于是有些烦躁,便接连喝了几杯茶。涪陵寺的茶不过是寻常茶,只是殿里常年供檀香、鲜花,使得这茶也沁出了令人心安的味道。

且涪陵寺的茶,也只是用白水煮的,清清淡淡的,很合我口味。

就这样喝了几次茶,又磨蹭了半晌,云空留我们用了斋饭——说实话,我是吃不惯斋饭的,且不说没有肉,就连调料也不全。葱、蒜、韭都是禁用的也就罢了,竟连芫荽也不肯放,更别提重油重盐的烹调,于是我只草草吃了小半碗,倒是明诚之似乎从不在意这些,每次行堂的师父过来,他都把自己的碗递出去,用筷子比在一半多的位置上。

总算捱到了凤相告辞,明诚之却又邀诸人前往府里小坐,我有些惶恐,以修史一事推辞了。圣上两日一休沐,于往常的奉议司来说是好事,左右没有多繁杂的事务堆上来,能偷一天懒便偷一天懒,到了兰台才觉得这样子实在是于工作无益。两日,恰好够进入状态,还来不及紧绷,便又要松懈。更何况,参奏百官的那边我不知道,那修史的要是依着两日一休沐的进度,只怕到了下一个圣上手里,要全天下酸文假醋都为之倾倒的《通史》都修不完。

所以我借故推辞,也有几分是出于真心。

临走前云空分别给我们拿了书,薄厚不一,都以红布裹着,只说是依着我们各人根性。我十分诚恳的道了谢,毕恭毕敬的将书放在了马车里的小几上。

回府路上,白鹭也笑眯眯道,“大人,今日一行能得云空师父几句话,以后事事都顺遂了。”

我笑了一声,阖上眼。

今日起得早,又劳心劳神了半晌,此刻方觉出困倦来。

“大人,回迎双阁吗?”白鹭又问。

想到迎双阁我便有些头疼,且不说薛芳,单那悯枝已叫我有些难以招架。

只是想到悯枝,就会想到了那道暧昧的柑橘香,想到柑橘香就会联想到若白。人总是在一瞬间爆发出无穷无尽的联想能力,尤其是在想到若白的时候,脑子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旖旎风月。

我使劲儿摇了摇头。

其实我对小倌儿本是没什么想法的,即便和若白在栖霞馆同处那许久,也未曾生出半分遐想。只是自打进了奉议司,听多了他们说小倌儿如何如何,京师又时兴,我便起了试一试的心思。旁的小倌儿我不曾见过,只见过若白,所以这念头只能与若白联系起来。

不想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到了府门前,白鹤迎来扶我下车,白鹭拉着车往后门走,我忽然念头一动,打算往藏书楼去瞧瞧。

“叫迎双阁做好了饭便送到敞月轩,今日有些忙,得去藏书楼找些书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吃,省的麻烦她们热来热去的等着。”

白鹤听着我要去藏书楼,脚步顿了顿。

“你回去传话罢,别跟着了。”

我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自然也不会叫他们跟着。当初能以低价买了这处院子,说来也是托了藏书楼闹鬼的福,否则单凭这个地段,也实在难说买就买下。

而寻常下人,都是怕极了闹鬼之事的。

我在廊下站了站,过了这道廊,再穿了绿藤门就是藏书楼了。此处偏阴潮,阶上所生也多是青苔绿藓之类。因为少有人来,所以没有一丁点的烟火气,就连足下一点泥印都能拓出萧瑟的意思,所以这满园的绿色便也跟着清寒了。

撩起绿藤门,顺手拨下了藤上的一只七星金龟,紫渊将这藏书楼打扫的极为干净。只是此刻满园的绿色都入了眼,唯独瞧不见紫渊在何处。

我没有藏书楼的钥匙,恰藏书楼也未曾上锁,我推了推,半晌才听得里边传来落下门闩的声音。接着紫渊揉着眼睛给我开门,随即他神色一怔,“大大大人,您过来怎么也不先叫人通传一声。”

他神色有些慌张,双手极不自然的绞着,我只当是他偷懒被我抓住了,心里不自在。到底也觉得这么小的年龄就放他来闹鬼的藏书楼有些残忍,所以也并未追究,只说道,“自己府里,有什么好通传的。近日修史,有许多地方不大明了,所以得过来找找看有没有相关的书。”

“这边是大人从福州带来的。”紫渊侧了身走在我身边,一架架的介绍道,“这些是三道经论,这些是经史子集,都是上家人不肯带走的,大人看看这边可有所需的?”

我抽了几本出来,点着另外一架道,“那些呢?”

紫渊脸色忽地一变,笑的勉强又仓促,“那些……那些是些话本小说,是往日里从集上搜罗的,靠着这些打发打发时间。”

我应了一声,寻了个地方坐下,紫渊连忙移了两盏灯过来。

毕竟是上家人不肯带走的书,说来与兰台的书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寻个由头在此间休息一会,省的回去了还得往心里塞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还不曾翻过几页,便听得里头有“咚”的一声,似是什么被撞到了。

紫渊此刻神色终于释然,见我抬头看他,便不好意思的笑笑,“前些日子抓了一只猫,总是跑的寻不见影儿……”

我明了,毕竟是儿孩心性。

只是又翻了半晌书总觉无趣,所以干脆道,“替我寻个话本来吧。”

这次紫渊倒是利落,不过片刻便抱过一摞本子来,《白眉刺客传》、《聂四娘》、《玉蝶》、《海外飞仙》……都是集上卖的最好的传奇话本,只是我心里有事情,不管翻什么都只看的进去前两回,往后了就剩下一团团的墨影儿,上下情节连贯不起来,甚至人名儿都记不住。

紫渊见我有些悻悻,便上前道,“前几日还搜罗了一本《桃色撩人》,大人看不看?”

从藏书楼出来,夜色已深了。

草丛里“喵”的一声,接着一团影子倏的奔过去,我料想是紫渊那只猫,也不甚在意,只拉紧衣服回了敞月轩。

夜深了,到底入了秋,这便一天凉似了一天。

第二日我照例在藏书楼待了大半日,今日未曾听见那猫的动静,紫渊也道许是跑到别处去闹了。待要走时,紫渊忽然道,“大人,听闻您……罢了,紫渊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伺候?”

我挠了挠头。

今日将那本《桃色撩人》看完了,我还沉浸在姜生与那王爷的感情之中无法自拔,紫渊忽然开口相问,我一时嘴塞,不知该怎么答才好。

是我让紫渊来藏书楼的,也是我许诺他会让他回去的。只是今日,府中起居用度有青衿掌管,贴身活计又有白鹭和白鹤两个,紫渊回去了也只能排在他二人之后,想来他是不愿意的。何况,我私心里也不愿紫渊回去,总觉得有种种妥协的意思。

我向来都是把紫渊当成我自己的。

不过就沉吟了片刻,紫渊已笑道,“不过是跟大人说句玩笑话,紫渊觉得这藏书楼挺好的,清净自在。如今便是大人叫紫渊回去,紫渊也不愿意了,回去了还怎么寻得来这般自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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