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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如此说,但我心里到底不安,只是紫渊已表了态,我怎么也得表现的更大度通人情一些。于是我拍了拍紫渊的肩,“日后需要什么,只管去提,这府里你与青衿是平起平坐的。”
紫渊点了点头。
我从藏书楼里挑了几本史书,明日便要继续修史誊稿子了,今日回去还是得好好琢磨琢磨接下来的部分该怎么写,于是又有了理由不回迎双阁去。
紫渊站在绿藤门里送我,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恰一只浑身漆黑的猫在他脚边蹭了蹭,活像一块柔软的碳,只眼睛闪着两道绿光。这绿光不大友善,很容易叫人想起深山的狼来,于是我又看了一眼——紫渊已将那只猫抱起来了,屁股对着我,一条尾巴格外闲适的垂在紫渊的臂弯之外。
第二日上值,郑史官休完了婚假,简单见过后便十分热情的投入了工作之中。显然他的婚姻是幸福的,只有幸福的人在面对这如小山一般的文卷时才会如此干劲十足。不像我,因着个人生活的不幸,所以看见什么都是悻悻的样子。
有了帮手,我果然轻松了许多,大致的摘录是由郑史官来做的,我要做的就是核对与校准。腾出手来时,还可与郑史官共同研究一下到底哪本史书上的记载更为可靠。
中午照例叫宁公子他们去买些茶点回来充饥,郑史官依旧干劲十足的翻一页文卷,啃一口青团,双眼都不曾离开文卷片刻。
我站在窗下歇了歇,只觉得眼下这样大好的风景,却被几个古人给耽误了,真是不值当。
“孟大人,您瞧这位大庆戾太子。”
郑史官吞下最后一口青团,到我面前举起书道,“这本书上说他生有异像,但行事叛逆多诡,开始执意要娶一个农家女为太子妃,重压之下册此女为侧妃,却又惊出再不娶妻之言……还有还有,孟大人你看。”郑史官又翻了几页,“这本书上说他想改善武器,是大庆史上第一个提出改变冷兵器时代的太子,还从唐朝购进了大量火/药,说要做一个叫什么狙击步的东西。”
这位大庆戾太子,在我朝传诵度也是颇高的。
从盘古开天辟地至今,还没有哪个太子是以太子之身殉活葬,之后还封了“戾”这样一个不雅的谥号。《白眉刺客传》就讲的是这个戾太子,殉葬假死后携侧妃归隐山水,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很是过了一段神仙不及的小日子。
郑史官又道,“但这本当朝修的史书是这样说的,‘时十七便子弄父权,诛杀刺史姜茂一府数百口人。以侧妃之名掩龙阳之事,坑近身侍者上万。及至而立,购火/药,炸连平一郡,死伤不可计数。为谢天下,令其以身活殉。其子承位,不敢追封,及至其孙,方以戾为谥’。”
“怎么?”
我觉得这件事并没有争议。毕竟是孙子上了这样的谥号,所作所为连亲人都不认同的话,想来也没做过什么好事了。
“孟大人想是忘了,下官觉得此事可以与商朝纣王相较。”
郑史官出口提醒,我忽然想起来胡中泽说的,今上喜欢纣王,常有为纣王平反的意思。在今上为纣王所作小记之中,也不过只是“穷兵黩武”一个缺点,说实话,为上位者想要开疆拓土,这一个缺点也着实是算不得什么缺点。
戾太子此人,单看本朝史传确实担得上这一个“戾”字,但若要掰开了揉碎了再重新打造一番,大约也能立出一个全新的形象来。
纣王那一脉是不归我们管的,今日能抓出一个戾太子来树个典型,想来又能在圣上面前刷一刷好感度了。
于是我冲郑史官点了点头,“有理,你说得对。”
“那下官便斟酌斟酌。”郑史官笑了一声,“过会还得劳烦大人为下官润色。”
郑史官的笔杆功夫绝对过硬,这话说完还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将一卷文书递过来,“孟大人?”
“这就写完了?”我有些诧异。
“本没多少可发挥的余地,下官想着,也不必太过于招摇。”郑史官笑了一声。
我翻了几页,觉得郑史官虽没写多少,只是酌情添了几句话、几个字,但意思却大大的变了。诛杀姜茂了吗?杀了,但是是姜茂伙同地方官谎报灾情哄抬粮价在先;坑杀近身侍者了吗?杀了,但亦是这些侍者对侧妃多次出言不逊,甚至还勾结朝臣,意图取太子而代之,祸乱大庆内政;至于购火/药,想要改善大庆的武器现状是真的,只是过程出了点岔子,炸了连平郡,太子心内懊悔,自请活身殉葬,以向天下人谢罪。
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寥寥数语便将一个狠戾无情的太子写成了内心柔软、以天下为担当的大义之人。我看了一眼郑史官,“圣上似乎说了写史要写实,不为成功者锦上添花,也不对失败者落井下石。”
“大庆距我大夏已逾千年之久,你我都非当时之人,谁又能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呢?”郑史官苦口婆心,“所谓史,无非是说出来,有人信。如今下官不曾为成功者锦上添花,也不曾对失败者落井下石,句句件件都对得上正史野史,孟大人,你说怎么就不可以了?”
郑史官说的很对,纵然我心里觉得再不妥,也不可否认他的确是说服我了。
何况此时我也想借着戾太子来在圣上面前刷一刷好感,人有所为,便有所图。若成功刷下了好感,只怕郑史官也能借着这事再上一个台阶。
当日宁公子所说,这些史官里,也就郑史官资历老些。
郑史官十四就因才名入了兰台修史,一修这么些年过去了,顶头的换了一批又一批,就连后来的皇榜中后部的的褚史官也能与他平起平坐,他自然急着拔尖儿出头。
“你说的有理。”我又翻了一遍,“只是这好龙阳……”
“既有侧妃,又哪来的龙阳呢。”郑史官对我拱了拱手,“何况圣上素来不喜。”
“还是照实了,不拘如何,圆回去罢。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何况大庆上下权贵都以男风为上佳,这点是撇不过去的。”我将文卷合起来,递给郑史官,“大庆的已修了半部,从开国以来便有男倌宴客的习俗,到了戾太子身上半分没有,反倒过于刻意了。”
“大人说的是。”郑史官想了想,接过文卷来,又添了几笔。
我与他又细细讨论了半晌,从开国高祖到最后的哀帝,整理出了一个大致的框架来,再三核验以后,我压了章出去交给了胡中泽。如今我们的分工是这样的:郑史官打底稿,我校对核准,胡中泽与他带的两位史官负责最后一次核验与具体细节的填充。
因为有了郑史官,所以我们这边的进度快了很多,胡中泽不敢放手给另外两位史官去做这件事,是故自己也忙的像个陀螺一样。我有些看不下去,“胡大人,其实你将这些放给他们去校准,最后自己把个关也就是了,何苦这样一字一句的斟酌。”
胡中泽不抬头,“修史是大事,容不得半分纰漏。”
我又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胡中泽也太不懂轻省了些,于是转身回了里间,与郑史官一同捋起了六国的史传。
六国文字各有不同,修整起来要费些时力,只是今日大庆的已经弄完了,这部分倒也不赶时间。
到了下值时,我破天荒的按点出了门,“胡大人,下官先回去了。”
“嗯。”胡中泽依旧不抬头,灯火幽魅,我看了看他,很想告诉他我琢磨出来的为官之道。只是他与我本就是两种性子,便是我说了,他也只会觉得荒谬又无趣,所以还是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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