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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空一笑,却没有说话。

我也笑了一声,又用力拍了拍云空的肩膀。

又坐下喝了半晌茶,赵汝带着二十多个人过来了,我交待清楚了往日里跟着云空要注意什么。毕竟他会武功,还会祝由术,也不知这涪陵寺里还有多少是他从西凉国带回来的。

方才我壮着胆子说云空如何,其实都是在碰运气。

不想云空经不得一激,竟亲自坐实了自己的身份。

出了这处禅堂,我一路与几个小沙弥攀谈,又套问出了不少话来。

譬如这涪陵寺原先的主持叫妙如,修的是净土,一向仰慕禅宗,便几次三番的去南边学习。与云空便是在那时认得的。

仔细算算,扬州、丹州,岂不是都在南边?

妙如法师与云空大和尚一见如故,兼之又跟着云空学了些禅,便将涪陵寺主持的身份给了云空,自己倒背了个小包裹,四处云游去了。

哪里是一见如故……只怕又是祝由术吧。

我垂眼想的出神。

“也是云空师父教化有方,如今咱们这涪陵寺,在京师那可是头一圈儿的。”

年轻的小沙弥沉不住气,嘻嘻一笑,格外骄傲道,“也不怕孟老爷笑话,每逢休沐,这贵人们都爱往涪陵寺里来拜一拜。能随云空师父见几遭贵人,说不定哪一日就能入了贵人法眼,鸡犬升天呢。”

“空藏,休得胡言!”

另一个年长些的沙弥出声低喝,复又对我合掌道,“小僧空性,师弟空藏刚入佛门不久,还是孩子心性,口无遮拦,常有不知天高地厚之言,还望孟老爷海涵。”

“不碍事的,原是本官随口一问。”

我连忙摇手。

又一路拜倒地藏殿去,我深吸了一口气,在蒲团上深深俯首。

卫栾、张一清……或许以后还有更多人因我死去。

该我受的,我自会去受。

但我要坚持的,也依然会坚持。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的手会抖,会想到高台鹿肉,想到流民,想到我见过的所有令人胆颤、恶心甚至是惊惧的场景。

第二次杀人,便已顺理成章。

狭路狭逢,我不动手,就只能做刀下亡魂。

便是我甘做刀下亡魂,那在我身后、在我身边的那些人呢?我死了,死的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可谁来护着他们?

我是惯常做老好人的,可现如今的世道,已经容不下老好人了。

起了身,我又看了这尊菩萨像很长时间。

空性和空藏在我身边,敛目垂首。

“地藏菩萨为何不成佛?”

我问。

“地狱未空。”空性道,“菩萨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我默然。

空藏忽然接了一句,“云空师父也曾有大誓愿:涪陵寺一切僧众普渡一切有情众。寺中人人都以为云空师父是地藏菩萨化身。”

空性又低喝一声,“空藏,不得无礼!便要普渡众生,也有云空师父的嫡传弟子,何曾轮得到你我!”

“云空师父还有亲传弟子?”我诧道,“快带本官去看看!”

空性与空藏,何曾如他们的法号一般?

在我这个从一品的兰台令面前,精雕细琢又轻描淡写的将涪陵寺内部的倾轧描述出来。

一句未提,却又句句不离。

虽入佛门,却到底还是个凡人,七情六欲旺盛的很。

他俩带我们去了一处院子,正是百姓晨起之时,那院门却紧紧闭住。我附耳于上,觉得里头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他们修禅的,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坐禅。”空性解释了一句,“老爷若有急事,敲门便是了。坐禅时有两位护法守着,并不碍事。”

我点头,抬手敲门。

敲了只一声,这门便开了一线。

里头探出半张脸来,格外警惕的看着我,“你是谁?”

“这位是兰台令孟老爷。”空性合掌躬身,“劳烦师兄让孟老爷进去稍坐,孟老爷刚与云空师父交代了事情,要来见见师父的亲传弟子。”

“原来是孟老爷。”

那人拉开门,对我笑道,“孟老爷快请进来。”

接着他往里头一瞧,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便又回头对我道,“孟老爷来巧了,师兄们刚下座。”

跟着他进了这处院子,却是上次来未曾见过的。

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迎出来,都如云空一样的打扮,不同的是他们大多扎了一条布带,遮住一只眼,绕在脑后打了个结。

“这是……”

“噢,师兄们都是因为这个自小流落在外的……”那人对我低声道,“云空师父心善,辗转四地,收了他们当弟子。”

原来对外就是这样解释的。

我也不多说什么,就将还愿的话说了一遍,又道,“点灯这事云空师父应允了本官,只是府里还要抄经,所以还得劳烦诸位跟我回府里一趟。”

“原先师父说要去卓州的。”看起来年龄最大那个人对我合掌,“法见不敢自专,还是得去问问师父的意思。”

“是本官思虑不周了。”我笑道,“本官陪你去问一趟便是。”

“何必劳烦孟老爷,孟老爷只在此坐着,法见……”

“小师父这话就见外了,如今也确实是本官有求于涪陵寺,岂能不诚心诚意呢?”我打断法见的话,对他点头道,“法见小师父请吧。”

我想他们遮住的眼应当都是如白鹭一样的瞳色。赵汝万一见到,控制不住云空,再被云空反扑了……那我这一天的辛苦白费不说,大约回府路上就会遇到点什么意外,成为承庆殿上的哀表中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

我在,起码云空与他再有动作,也还得考量一番。

法见想了想,应了。云空见是我跟着他,也不过只是一笑,“自然,将你的师兄弟都带去吧。”

回府路上我还在想,这么多会祝由术的天丒教教徒,住在我府上,岂不是迟早都会让我孟府改个姓儿?只是如今我又能把他们送到哪里去?

要是京师里也有一个丹州那样的地宫就好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我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倘若京师也有地宫,那这天下该乱成什么样子,尹川王又何苦费心筹谋这许久呢?

我想不通。

路过朱雀街的时候,我瞧见一顶轿子,银白的穗垂在乌紫的轿壁上,横在路当中,正好挡住了我要走的路。

车夫勒马停车的时候,凤相正撩开帘子,对我一笑,“游新,又见面了。”

凤相。

我也该想到是凤相。

满朝可用乌紫的也就两人,方瑱向来深居简出,唯有凤相休沐日总不待在府上。

只是我还未见过凤相的轿子,竟是这样的颜色。

今日的凤相穿了一身花灰的衫子,简单几道卷草纹,分明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样式,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他淡然从容的气度加持,竟然也显出了几分别样的雅致。

我下车行了礼,“见过凤相。”

“一早去了哪里?”凤相扶住我的手,笑意切切,“现下京师人都想请云空师父的弟子抄经,说灵验的很,本相也想去请一个来。”

“那巧了。”我也一笑,“下官刚从涪陵寺回来。”

见凤相往车里看着,我侧身让了让,却也不叫他看全,“下官亦请了云空师父的弟子来府上抄经。”

“那不巧了。”

凤相止了笑,看向我,“内子祭日要到了,本打算请云空师父的亲传弟子来抄一百零八卷《地藏经》的,既如此,想必此时涪陵寺中人手也不大够。”顿了顿,凤相又问,“游新是要抄什么?”

“……”

我知道的佛教典籍不多,云空也只给了我一本《玉历宝钞》看,可这书实在算不上经典。于是我道,“下官也抄《地藏经》。”

凤相“噢?”了一声,“游新要超度的,不会也是自家夫人吧?”

倘若真有来世,这世上需超度才能解脱的人太多了,何止薛芳一个?

但凤相的话,无疑给了我一个极好的台阶。

于是我深深躬身,“凤相体察下官,下官感激。”

“若是游新得空,叫他们也帮本相夫人抄一抄,便是本相该感激了。”凤相忽然对我一礼,“劳驾。”

我连忙扶住凤相。

“她叫长安。”

凤相抓住我的手,在我手心无比郑重的写了几个字,“沈长安。”

写罢,凤相转身回了轿子,我看不见他面上神情,只看得见那枚木头坠子随着衣摆起伏,在衣褶里时隐时现。

京中人人都知这凤相对发妻情深义重。在我相信一切的时候,我也相信是真的情深义重;后来我开始怀疑一切,也曾想过凤相是否有借此作秀的嫌疑,但眼中追思,怎么看都不像假的。

沈长安。

当世女子,少有这样的名字。

该知替她起名字的这个人,是怎样一个胸襟开阔眼界高远的人。

只是凤相说与我又是什么意思?还是当真只叫我替他抄经?

我目送着凤相的轿子一路退出了朱雀街,直至再无踪影,方才转身上车,看着车里这十几个云空的亲传弟子,想了半晌,还是问道,“《地藏经》是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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