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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仔细细打量着赵世英。

他应当不是世家子弟,出生是刻在气度里的,世家子弟通身清贵的气度,他没有,也装不出来。

入了奉议司的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京师二世祖,专为镀金而来,这样的人占了大多数。还有一种就是如我一样,出身贫寒,但入了明诚之的眼,被他亲自带了进去。

赵世英应当是第二种。

真是想不到,明大人也有眼瘸的时候。

我笑了一声,笑的格外温和。

“本官是圣上亲封兰台令。”

“赵大人口口声声称本官为大人也就罢了,如今又要圣上御批……只是不知道,赵大人是在质疑本官,还是在质疑圣上?”

声音落在耳朵里,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是在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

赵世英却来了劲儿,“孟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下官不过是照规矩办事,京师不是丹州,时时步步都有规矩在。”

多熟悉的句调。

曾经胡中泽拽着我的衣领一字一句对我说,这里是兰台,不是毫无规矩的奉议司。

如今重演,我依旧是那个被教训的人。

我一声冷哼,一甩胳膊便扫开了赵世英,贺在望连忙跟我进去。

“下官来给孟老爷找吧。”

他如此殷勤,我知他必然有话要说。

于是我喝退此间诸位史官,只叫贺在望留下。

十三位节度使,红笺写功,青笺记过,功过便是他们在大夏的生平。我与贺在望相对坐下,贺在望掏出了两封信,“这封是明大人叫下官留给老爷的,这一封是昨夜到的京师。”

我先拆了那封最近的,就一句话,“牛存方亦是平湖郡盐库库使。”

又拆开以前留的那封,里头有一张堪舆图,还有一张表。大概是明诚之与凤相刻意相交时探查下的,朝中官员,各有派系,便是与凤相交好的相蠡和关隽等人,也在尹川王有动作时收了手,持观望态度。

如此,大概凤相也是个骑墙派。

他手下的人跟着骑墙,倒也不为怪了。

只是人人如今只拿他当尹川王一派的看,他也从不辩解,又是为着什么?

这个人,当真难懂。

“明大人哪里来的堪舆图?”

我将这张堪舆图抖开,足足有一张桌子这么大,除却大夏,还将周边小国囊入其中。

今上于这些东西,一向谨慎,从不让臣子沾染。

大约是怕生了反心?

我觉得有些好笑。

“不知道。”

贺在望挽袖依次点过丹州与扬州,“这两州虽乱了,眼下却还有飞贲军撑着。黄克宗已知道飞贲军换了人牵头,这几日大约还在与飞贲军谈条件,新任邑曲郡郡守是黄克宗的属官。”

我点头。

飞贲将军一死,他们虽还挂着飞贲军的名头,却已又分了五路。英武旧部去了福州,余下四部便与黄克宗周旋。

说来五路参将都曾是二皇子直掌,兵权交迭,也不过半年时间。

便是明诚之能控住英武旧部,那余下四部,又各怀怎样的心思、又如何才能收归我用?

我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政客。

所思所见不过眼前,若强行放眼天下,便只剩迷茫。

门外有人来报,“二皇子来了。”

此时与后宫勾扯容易遭事,更何况还在我千头万绪理不清的时候?于是我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忙。”

也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又有人来报,“大皇子来贺孟老爷高升。”

我一视同仁,“不见。”

贺在望垂眼笑,“老爷今日脾气不好。”

我也笑了一声,“圣上现在要的是孤臣,可不是四处结交的权臣。”

“孟老爷一向比下官看得清。”贺在望叹了一声,“倘若下臣当日有老爷这般见识,也不会入朝为官了。如今左右两难,进退无度,反倒不是妙事。”

“此时看清倒也不迟。”

“总比那些还蒙在鼓里的人强些。”

钟毓还蒙在鼓里,刘安还蒙在鼓里。

我们这群昔日兄弟,也就刘成武看的清楚。

那日他特意与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游新,圣上这般喜怒不定,天下怕是要乱了。你从丹州回来,必然比我们这些富贵繁华里的糊涂人看的清楚。只是你后无世家,切莫硬撑,保得命在,才有从头再来的根本。”

我何尝不明白?

只是丹州此行,我一肩担了多少人命?

并非是我要硬撑,而实在是我早已没了退路。

刘成武虽看的明白,到底也看不透,这天下会乱成什么样子。

比周垣最先回了京师的,是滁州的一封快报,扶风郡失守。战报以鲜血染就,来报信的人快马加鞭,一扑进承庆殿里便没了气息。

“……高士綦率民众守扶风郡三日,粮草尽绝。死士以身为引,破城而入,丹州卫斩杀高家满门,城中百姓,俱以身殉国。”

“滁州卫据守百里郡,求圣上增派援兵!”

后来扶风郡又有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动乱,都是死士带头。他们在人多处自爆,次数多了,便没人敢再扎做一堆。

扶风郡现在已经是死城了吧。

我在堪舆图上滁州扶风郡处点了朱砂,朱砂如血。

是无辜百姓的血。

亦是死士的血。

圣上要调虎威军前去,我直觉不妥。

周垣回京,卓州卫做壁上观。此刻调离望州与卓州之间驻营的虎威军,怎么看都并非上策。

谁都没有想到,兵乱自丹州与扬州起,而最先陷落的,却是滁州。

百里郡最后一封快报说,那些死士们以寻常身份潜入城里,短短几日,进城之人数增。郡守虽有察觉,但也不能一力断了城内外的往来供应。干脆便只挑相熟的人进城,不料三日后,便是郡守认识的菜贩子在集上自爆了。

这些死士不但悍不畏死,且还有着改头换面的本事。

改头换面……

往日里的记忆全都涌上来了。

心不在焉的夜,关隽坐在车上,闲闲从面上揭下一个面具。

“恐奉议司议论……”

改头换面,并不是什么难事。

地宫的死士也许并不多,他们要做的事其实也简单,就是自爆几次以引得人人自危。这样,便是路有饿殍,众也人只敢躲在自家屋内,胆大的朝外扔些吃些,胆子小的,就一点点的看着那人饿死。便是白骨枯累,也无人敢上前去收尸。

百里郡失陷。

滁州卫据守春斐郡。

滁州的节度使叫兰文潜。据说于诗文之上并不大通,这三个郡的名字,却一个比一个好听。

圣上派虎威军增援。

这些事不过只发生在旦夕。

京师寻常官吏,除觉近日来往来京师的快骑多了,并不知未来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们。

最先辞官的是钟卿邵。

年轻时他也是圣上心腹,也经过临远候叛国宫变。如今他老了,只摘下朝冠来对圣上道,“圣上,下臣不中用了,若是年轻的时候,下臣必当身先士卒。”

圣上近来咳嗽的愈发厉害,他挥手叫钟卿邵退下。

“那下臣便当圣上恩准了。”

他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第二日京师便没了钟家的影儿,就连钟毓的名字,也被垂询殿勾起了。

如今朝上并不谈这些,圣上只招了我们几个近臣,在垂询殿里议事。圣上终于铺开了堪舆图,这堪舆图与明大人留给我的差不离,却新的很。

第二日上朝,圣上依旧没什么精神。

海公公在旁念着我们头天晚上议出来的章程,无非是谁又致仕,谁又得高升。

如今不会再有如我初任兰台令时那样壮观的反对局面,现在谁登得越高,他们心里就越安:瞧,又一个傻子!

凤相也不大上朝了。

他告了病假。

承庆殿夜里的灯一直要亮到四更去,廊下候着的海公公,总说自己听到了圣上夜里的咳嗽声。

我府上的灯也要亮到四更了。

我把明大人给我的堪舆图带回了孟府,于布防调遣一事半点摸不着头绪,便总叫丁四平过来。

“那些天丒教弟子怎么办?”

他们抄完了经文,不肯开口,也不再有下一步的动作。

“若有动作,你可担待得起?”

我总是心软,这很不好。

于敌人而言,便是给他们可趁之机。如今是他们没有动作,若有了动作,我又能如何防备呢?先前毫无准备,差点因为他们,将这条命交代在丹州。

我在《地藏经》外标上“沈长安”的名字,长安长安,也不知谁家父母,能有这般心胸格局。

如今我所祈愿,也不过是长安。

百姓长安。

盛世长安。

所惦念记挂之人,俱能长安。

“杀了吧。”

顿了顿,我道。

“去涪陵寺,多供些油灯,立好功德位。他们到底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

要论对错,也是这世道的错。

丁四平应了。

我洗了很多次脸。

四月的京师,杨柳添了绿意,土地也有了生机。一切都该是暖的。

偏我身上总是一阵一阵的冷。

我很喜欢把脸埋在水里这个动作,当年我用这样的姿势来隔绝青衿的说教,如今也不知青衿在丹州如何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

却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杀人。

一闭眼就似想到了卫栾的鹿肉,生肉浸在水中,浮着一层血沫,洗不干净——我搓着我的脸,总觉得脸上也飘了一层血沫似的,总也洗不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老孟该用去油的洗面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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