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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兰枢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天色尚暗。四周还是黑暗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家具的轮廓。舒宴还在安睡,整个人蜷缩在玖兰枢怀中,兔子抱枕被她用两只手搂住,肥肥的兔子脸被压的有点变形。

玖兰枢借着那点隐约的天光看去,正巧看到少女墨发散落在枕畔,越发衬托的脖颈肌肤白皙……

“唔……”玖兰枢蓦然抬手扼住自己的咽喉,吸血的欲望随着心跳被放大。玖兰枢急忙别过脸去,深呼吸勉强压抑下去。回过头前顺便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荧光闹钟。

五点三十四分。

这个时间,还很早。何况今天是五一假期,可以名正言顺的懒床躺在被窝中不起来。可玖兰枢的作息时间很稳定,尽管今天比往日醒的还要早许多,但玖兰枢并没有选择继续睡。

他坐起身来,替舒宴把被子盖好。拉开窗帘站在窗边,路灯还在亮,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只有一团团昏黄努力驱散黑夜。

玖兰枢抬手扶住额角,眼瞳中带着深思的神色,他昨晚做梦了,确切的说是通过梦境的方法看到了舒华残存在这具躯体中的记忆。那是……关于舒宴和舒华父母的过往。

舒宴所住的这个小区,算得上黄金地段,能支付舒华的住院费用,以及买下这套房子维系安逸的生活,舒宴的家庭当然不会很差。确切的说,舒宴如果任性一些,完全可以过得更加奢侈。

舒宴父母是典型的家族联姻,他们爱慕的并不是对方的人,而是结合之后所能带来的利益。季然曾经有过恋人,只是被迫分开。后来舒明因车祸意外身亡,季然接手自家公司早出晚归。两年后季然再婚,兜兜转转终究和昔日的恋人成为眷属。重新生下爱的结晶···

这样俗套却可悲的剧情。

玖兰枢微微撑住额头,对他而言,这些事情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少困扰。可对于舒宴而言,恐怕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实。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仍旧沉睡的少女,目光触及少女的面颊时陡然一暗,四周的景物全部归于黑暗。晕眩的感觉再次袭来,玖兰枢屏住呼吸。

这次晕眩的感觉显然比上一次长一些,大概持续了四五秒钟左右,视线恢复了正常。玖兰枢微蹙了眉,向卫生间走去。他把卫生间的门反锁,打开灯看向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少年站在灯光下,五官逐渐展现出玖兰枢所熟悉的线条。

他的灵魂正在侵蚀这具躯体。

玖兰枢凝视着镜中的容颜半晌,弯下身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触及面颊,神智仿佛也清醒许多。在哗哗的水流声中,玖兰枢听到舒宴的声音,近在耳边:“……哥哥?”

玖兰枢下意识温声应道:“阿宴,我在。”话音刚落蓦然反应过来,他正在卫生间内,并且将门反锁上,舒宴根本不可能在他身边。那么刚才的声音……

他的感觉变得更加敏锐了。

玖兰枢蹙了蹙眉,并不能下定论这件事情的好坏。他打开卫生间的门,回到舒宴的卧室。果然看到少女已经睡醒。舒宴抱着兔子玩偶抬起头来,弯起唇是浅浅的笑意:“哥哥早安。”

玖兰枢走过去揉揉少女柔顺的长发:“早,阿宴。”

早饭自然是舒宴做的,季然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就看到带着□□熊围裙的少女正在厨房中煎鸡蛋,黑发少年从碗柜中取出碗筷重新洗刷一遍。

两个人分工明确,舒宴看着煎蛋的颜色慢慢改变,把火调小。玖兰枢去冰箱中取出盒装牛奶,打开瓶盖后倒入玻璃杯中放进微波炉设置时间。

舒宴稍等了一会,把煎蛋翻过来,玖兰枢适时的递过盘子,舒宴笑着说了声谢谢。而牛奶也已经热好,玖兰枢打开微波炉把牛奶取出来。舒宴则把盘子端到餐桌上。

很简单的小事,舒宴和玖兰枢对此已经熟悉,配合默契。季然站在客厅中,看着厨房内少年少女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场面很温馨。她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早餐很简单,切片牛奶搭配煎蛋。玖兰枢餐桌礼仪很好,基本可以做到食不言。舒宴却喜欢在早饭时抱怨几句课程的艰难,或者是讲一些学校趣事。可今天心中有事,也就沉默下来。

季然面对着两年不见的孩子,生疏感自然是有的,她并不是会主动找话题拉近距离的人,所以气氛因为过分安静又陷入到尴尬中。总算吃完早餐,玖兰枢自然的收拾好碗筷放入到水槽中,舒宴也想去帮忙,却被季然叫住。

季然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身白色职业装干练简洁,她对舒宴说:“阿宴,去卧室换衣服,和我一起去看你的祖母。”

她顿了顿,抿抿唇,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抬起头来对玖兰枢说:“……你也一样。”

她无法对着玖兰枢说出阿华的名字,只好用你来代替。这种近乎命令吩咐的口气是会让人反感的,可玖兰枢并不在意。他不能奢望一个母亲失去了自己孩子后,还要对占据自己孩子躯体的人和颜悦色。

玖兰枢颔首应允下来:“好。”

他体贴的没有说出那个敬称。

——

舒宴的父亲舒明生于一个大家族,算得上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本来是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孩子,可惜英年早逝。这令舒宴的祖父大为伤心,因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几月后终于撒手人寰。

舒宴祖母独立支撑着偌大家业,冷眼旁观着几个堂兄弟明争暗斗。她想要将自己爱人手创的事业永久的传承下去,而不是被为了私利的蛀虫们毁于一旦。

美好的想法和不堪的现实碰撞,就越发令人念旧。死去的人总会被放在心中最崇高不可碰触的地方,人们总是会无限放大消逝的人的优点。

舒宴的祖母越来越频繁的梦见自己的爱人和早亡的小儿子。终于如同舒宴祖父那般重病,不过一场小小风寒,却在舒宴祖母刻意拖延下转变成了肺炎。等到家中女佣发现时,舒宴祖母已经高烧不醒。

被医生抢救过来时,人也消瘦了大半,又执意不肯继续住院疗养,反而选择了出院。她也没有回到那个价值不菲的花园别墅中,反而住回了曾经和舒宴祖父一起居住的老城区。

那是在日渐增多的广厦高楼中为数不多还保存着曾经模样的地方,榆树投下浓荫,自行车并没有上锁,而是随意倚在墙壁上。

玖兰枢和舒宴跟在季然身后,季然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舒宴和玖兰枢也没有。这里的空气仿佛都是静谧安详的,榆树从院落中探出来枝桠,在地面上投下斑驳阴影。带着时光静好岁月无忧的错觉。

季然按照短信上的地点走向前去,舒明的堂兄正站在门口等着他们,见到季然的一瞬间,故作讶然的开口:“呦,这不是弟媳吗?这就是我那侄子侄女了吧。和舒明长的可真像,你看看大侄子这张脸,和我弟弟真是一模一样。”

季然立刻皱起了眉。如果说之前舒华和舒明的确很相似,但是换成玖兰枢之后,长相逐渐改变,到现在几乎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

季然不愿回答,舒宴根本对这群亲戚没印象。玖兰枢眼眸中闪过一缕厌恶,仍旧维持着温和的表象:“您过誉了。”

他有礼而疏远,明确显露出不愿深交的意思。舒明堂兄的不屑是挂在脸上的,他故作恍然:“弟媳你别介意,我都忘记了,你已经改嫁,现在可是和舒家没有任何关系。”

这句话说得十分不客气,甚至是刺耳。季然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院内有人低咳起来:“都不要吵了,是不是阿华和阿宴来了,让他们进来吧。”

舒明堂兄狠狠瞪了一眼舒宴和玖兰枢,到底还是不情不愿的让开了路。季然并没有陪同的意思,玖兰枢和舒宴并肩向前走去。

院门掉了漆,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响。院角有一株探出矮墙的枣树,翠叶垂荫,随风交拂发出沙沙声响。黄色的小土狗趴在院门口,听到脚步声就会猛地抬起头来冲着人汪汪叫。而老人躺在老旧竹制的摇椅上,那摇椅用了有些年月,泛着温润的黄色,摇起来吱呀作响。阳光照在她白发上,闪着微光。

舒宴对自己这位祖母印象并不深刻,自从舒明去世后,舒宴祖母触景伤情,无形中疏远了舒宴和舒华两人。舒宴只依稀记得端庄中年女子抚摸过自己脸颊,笑着说:“这孩子瞧着很乖巧。”

现在曾经端庄女子正坐在躺椅上,目光悠远。黄色小土狗围着她腿边打转,不时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一蹭她的裤脚。舒宴祖母听到脚步声侧过头来,对着玖兰枢和舒宴露出微笑:“你们来了。”

她想要从躺椅上坐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玖兰枢伸手扶住老人,老人笑着拍拍玖兰枢的手,以示感谢。她很消瘦,身体孱弱。可眼神清亮,满满都是怀念。时光消磨她的生机,可却并没有令她觉得恐慌。她仍旧保持着优雅从容和睿智。

舒宴半蹲在祖母的身边,握住她的手。低声叫道:“祖母,我们来迟了。”

舒宴祖母摇摇头,抬手抚摸上舒宴的面颊,一如同小时候那般:“不,你们来的刚刚好。对于一个老人而言,没有什么比临终前子孙陪伴在身侧更令人感到幸福。能在生时再见到你们,是我的幸运。”

舒宴摇摇头,轻声安慰:“您会好起来的。”

舒宴祖母笑起来,她并没有接下这个话题,反而示意玖兰枢和舒宴离她更近一些。玖兰枢是第一次目睹人类的衰亡,他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拥有的寿命所剩无几。他顺从老人的意愿,随即感到温暖覆上面颊。

玖兰枢有些惊异的抬眸,对上老人充满慈爱和善意的眼瞳。她声音微弱,带着少许遗憾,可更多的是释怀:“我做过一件后悔的事情,是因为你们父亲的缘故而刻意疏远了你们。可我也同样有一件骄傲的事情,那是你们都成长为很优秀的孩子。而令我欣慰的是,我并没有在你们眼中看到刻意的讨好和不耐的敷衍。”

她轻声说道:“这样就足够了。”

她眷恋的抚摸着玖兰枢和舒宴的脸颊,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原谅我,没有选择把家族企业留给你们。这并不是对你们的不认同,而是不想让你们为了终将倾塌的东西奋力斡旋。我私心为你们决定了将来平凡的路,不是为了虚无而争取,能握在手中不会失去的才是幸福。”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神采有些黯淡,她从衣兜中取出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递到舒宴手中,低声道:“如果有时间,记得回来看看。”说完再也掩不住疲态,闭上眼睛示意舒宴和玖兰枢离开。

舒宴打开礼盒,红色天鹅绒上静静躺着一把有些老旧的钥匙。

舒宴握紧了那个小盒子,和玖兰枢站起身来:“既然如此,请您多保重。”他们礼貌的道别,离开小院的时候,舒宴回头看去,那只黄色小土狗乖乖趴在主人脚下,老人合眼安详,双手交叠在腹部。风吹过她苍白的发,像是温柔的慰抚。

——

舒宴祖母去世的消息很快传来,这并不是多么出人意料的事情。葬礼举行的简洁而肃穆。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玖兰枢穿着西装撑着黑色雨伞站在舒宴旁边。舒宴看着墓碑上黑白照片,静静出神。雨滴敲击在伞面上,发出轻微的砰砰声响。

玖兰枢略等了一会,看着少女咬的有些泛白的唇,终于还是轻轻叹息着将少女拥入怀中。他的声音温柔带着几分无奈:“阿宴如果觉得伤心,哭出来会好一些吧。”

舒宴顺从的把头埋入玖兰枢怀中,少年的心跳近在耳畔,一声一声跳的沉稳。舒宴抽了抽鼻子,想要忍耐,最终眼泪还是落下来。少女的声音有些沉闷,带着小小的抱怨:“我本来没想哭的……”

玖兰枢抬手抚摸上少女略略潮湿的发,感受到少女的眼泪渐渐打湿衬衣。前来祭拜的人已经离开,远处是连绵青山黛色如洗,近处有淡淡的雾气袅娜。

伞下的少年身姿挺拔容颜俊秀,微长的刘海凌乱划过精致鼻梁,眼瞳由最开始的纯黑逐渐参杂了几许猩红。

玖兰枢听见少女从最开始默默流泪到现在的哽咽出声,他轻轻拍抚着少女颤抖的后背,语声轻柔而低缓,他说:“阿宴,别怕,我会陪在你身边。”

这句话他曾在许多个雨夜在舒宴耳畔轻声重复,可就算这样,再次听到这句话的舒宴仍旧感到无比的安心。

舒宴的母亲是在葬礼结束后离开的,她有了新的家庭,这是一场选择,一边是挚爱和满怀期待而出生的孩子,一边则是没有多少感情的血缘。临别前季然把玖兰枢请到书房中,她眼神复杂的打量玖兰枢许久,抿了抿唇:“……如果你对我真的有所愧疚,请对阿宴好一些。”

她顿了顿,有些颓败的承认了一个事实:“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选择了放弃。”

玖兰枢不动声色的同她对视,淡淡应允:“如您所愿,我会的。”

季然站起身来,抓过放在书桌上的机票走了出去。推开房门之前她有些迟疑的回过头来,玖兰枢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少年黑发及颈,背影挺拔。季然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阿华!”

玖兰枢并没有做出回应,他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落地玻璃上隐隐约约映照出少年的影子。脸上是温柔的笑意,眼眸冷淡隐含讥诮,有礼而疏离。

季然怔怔等了片刻,再不迟疑,推开门向外走去。她没有再停留,但脚步有些匆忙,显然心情并不如表面上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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