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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兰巷有家新开张半年不到的煎饼铺子,价格还算公道,味道勉强凑活,老板异常俊美,故而生意甚为火爆,日日将巷口堵个水泄不通。

尚未至五更天,天际只遥遥浮出一线鱼肚白,夜幕仍未散去,稀疏的星子零星泛着微薄的光,铺子门前已围上层层叠叠的人。

众人正悄声议论着今天喻老板一身风华绝代的青衫又较昨日出挑许多,忽有两个眼生之徒自人群中挤上前来。一人提刀拿剑,一人绫罗绸缎,一言不发,只十分阔绰地扔了一锭金子上去。

那金子锃光瓦亮地杵在喻识眼皮子底下。

众人瞧见文弱白净的喻老板只略抬了抬眼皮,和和气气地抬手关上铺子门,温声致歉:“各位乡邻,对不住了,今日我这铺子被二位贵客包下了,大伙儿且回罢。”

众人自是不放心,也不知这软硬兼施的作派,包的是铺子还是铺子老板,又惊又怕地堆在门前,张望了半日。

天色蒙蒙亮起,却始终未传出任何动静,众人益发皱起眉头。

此时,铺子之内,顾昙也皱起了眉头。

他御剑赶了七八个昼夜,一路从南境奔到这偏僻的小镇子上,一打眼就瞧见喻识摆出个弱不胜衣的姿态摊煎饼。

还一直摊到了现在,连个字都没对他说。

铺子里安安静静的,喻识刷了些许黄澄澄的菜籽油于锅上,炭火燃得极旺,立刻激起滋滋啦啦的响声,他又于上面刮开薄薄一层面糊,边缘起焦后,又刷上蛋液混着韭菜碎,候了一会儿,利落地掀起面皮翻了个面,小心地压了压,房间内便弥漫起诱人的香味。

喻识拾起刷子蘸了些面酱,行云流水地抹在煎饼上。他生得纤瘦文气,颔首时眼尾微微垂着,一眼瞧过去像是个温雅书生,仿佛临风晨起,手中正执着笔,细心专注地描摹着一幅山水画作。

可惜他有作画的耐性,旁人却没有这样好的兴致。

日头已自东方渐渐亮起,顾昙重重咳了一声,眉间的川字更加深了几分:“你这东西做完了吗?”

顾昙眉眼狭长,本就是端严肃穆的长相,这般质问语气,颇有些迫人。

喻识略抬眼,只温和笑笑:“你给的银两数目太大了,找钱我是找不起,只能拿煎饼贴补了。”又指着盘子里厚厚一摞:“不尝一口?”

顾昙挑了挑眉:“天下第一剑修喻识,现下很缺钱?”

喻识波澜不惊:“天下第一剑修早在一百年前就死了。”

顾昙好整以暇地抱胸立起,淡淡道:“是啊,不仅他死了,他云台门的五位师兄一位师弟,连同师父师娘一并都死了。”

喻识手上终于一顿,有熹微晨光落进来,窄窄的小店里略微腾起些微烟火气。

顾昙见他肯回应,又轻描淡写地补道:“苍海玉果真乃世间奇物,竟然真的能使人转生,想不到你......”

“我没见过苍海玉。”喻识开口打断他,素日温润的乌墨眸子里倏然盈满了肃杀寒意。

这才有了三分从前的样子。

顾昙心下点头,面上只挪开了眼,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我们流景阁对苍海玉没兴趣。你师娘是我唯一的亲姑姑,我爹一直在追查她的死因。你既然活着,总不能打算不管吧?”

喻识复低下头去:“师娘不是为师父殉情而死么?”

“这个说法,我爹和我都不信。”顾昙不屑一笑,“难道你信吗?”

喻识将煎饼整整齐齐地叠好,平静地抬起眸子:“我自然也不信。什么时候走?”

顾昙未料到喻识如此爽快,想来隐世这许多年,也非他所愿。他顿了顿,只简单建议:“越快越好。一月后是燕华山的仙门大会,不如先以流景阁长老的名义露个脸,日后也好有个行事的身份?”

见喻识点头,他又指了铺子里干坐了半晌的另一人道:“让封弦先给你挑个顺手的剑。我爹这几日病得厉害,我得赶回去了。”

喻识问了声老阁主安,也没送他,此刻方看向铺子中余下的人,语中终于有了些重见旧友的轻快:“你来了?”

封弦静静坐了一早上,闻言只随意“嗯”了一声,神色平和得像是昨日才与他一起喝过酒,还有些不耐烦:“他爹担心你不肯出山,为了躲清闲再杀人灭口,非拿命逼着我一道来。”

喻识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无奈笑笑:“流景阁既能找到我,应该早已探查过,我的金丹已毁了一半了。”

“剩下一半不够你打死他的?”封弦翻了一个知根知底的白眼,“咱俩打小一块长大的,搁别人跟前卖卖惨就得了,我还不知道你?”

喻识扬眉笑了笑,若是众人见着了,定会感叹这意气风发的形貌,全然不像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文弱摊主。

封弦也盯着他琢磨了两眼,品了品道:“你这辈子的这张脸,比从前那个好看许多。”

喻识“唔”了一声:“有眼光。”

封弦现出一丝不豫,怔怔地望向别处,才艰难开口:“你从前左眼下,有半寸淡淡的疤,是那年爬树偷果子时你护着我摔的。也不知怎么了,用了许多丹药都抹不掉......”

“这些年,你为那道疤跑的险境够多了。现下没了,是天意,也是你一片心血的回报。”

喻识这话说得颇为郑重,封弦有些意外,却见喻识收起方才认真的样子,懒洋洋一笑:“封弦,如今这世上,与我相熟的人已经很少了。仙门百家,我更无一人敢信。你能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

封弦听得如此掏心掏肺的话,一时竟别扭起来,不知所措了半天,方抓住一个话头扯开来:“那个...刚说给你找个趁手的剑,我这些年攒了许多,尽着你挑。”

“你这宝贝似的乾坤袋终于肯让我碰了,这辈子比上辈子值。”

喻识消遣了他一句,随手摸了出一把轻薄的利剑,拿白皙指尖从剑柄抚到剑锋,轻轻一弹,纤细剑身一颤,映出一道柔和天光。

喻识利落地收剑入鞘:“就这个了。”

封弦眼里写满了“不识货”三个大字:“你要不再挑挑?回头再倒打一耙,怨我刻薄你。”

喻识随口道:“持剑人是我,什么剑都不要紧。”

这普天之下,唯有云台门的剑修喻识,才有资格说出这么嚣张的话。

他不满百岁时,初次于仙门大会上露面,便在数十招之间赢遍各大高手,自此声震百家,名扬天下。仙门尊崇剑修已久,当年的喻识便如一道最惹眼的出鞘利刃,锋芒毕露地插在众人眼前,在仙门诸修士艳羡、崇拜、嫉妒的议论中,顶着“第一剑修”的名头风光了百余年,一朝身亡于归墟深渊。

喻识的上辈子只有二百一十七年,这于千万年绵延的仙门中,并算不得长,却灼眼得很,灼眼到即便过了百年,每一个出挑些的后辈,都会被拿来与他作比。

众人看着后生,往往赞一声“恰如第一剑修当年神采”,再叹一声“可惜喻识前辈英年早折”。略与喻识有些沾惹的大小事迹皆口耳相传,甚至编排出许多离奇版本,流转于仙门百家并红尘市井的戏文话本中。

这茶肆中,便刚讲罢喻识和一位艳动京华的花魁娘子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

喻识在底下磕了满桌五香瓜子皮,听得很是兴致盎然,喝彩连连,甚至赏了摇头晃脑的说书先生十两银子。

封弦一把夺回来钱袋子:“前日一出手就给莫娘子一百两银子,您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败家法,用不了几天,就得一路要饭要到燕华山了。”

喻识把满手剥好的花生放他碟子里:“要就要呗,我这脸又没人认识,丢得起。她是我救命恩人,我这命搁你这儿还不值一百两?”

“值,这个我认。”封弦拿起花生豆,嚼得咬牙切齿,“今儿这说书先生也是你救命恩人?”

“算我谢谢他,与我配了个好姻缘。”喻识笑笑,“我听了这一路,尽是给我配的千年妖修,吸血魔头,吃人精怪。这让我师父听着了,非从九泉之下爬上来,打断我的腿不可。”

说罢又摇了摇头:“怎得过了百年,大伙儿又喜欢上相爱相杀的路子了?”

“那倒不是。”封弦磕着瓜子与他絮叨掰扯,“你生前和名门正道,实在没什么爱恨情仇。人家写话本子的也得吃饭不是?正巧你就死在归墟那个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界。说来你从前最不喜旁人编排,怎得.....”

他一番话尚未说完,喻识忽伸手按住了他手腕。

封弦对上喻识幽深的眸子,咽下一口瓜子仁,方猛然发觉这破落小店中,只余他二位客官并店主了。

窗外岭树苍苍,这荒僻山林里的茶肆中,枝叶摩挲的声响清晰可闻。季春的晚风已格外轻柔,带着溶溶夜色中的三分寂静缠绕上来,烛火幽然一晃,让人忍不住生了一身凉意。

封弦与喻识使了个眼色,行止如常地走向店主。

那矮小店主背对着他们,单手支着脸,靠在柜台上。封弦唤了他一声,见毫无反应,便抬手与他肩上拍了拍。

依旧没有反应。

喻识正要绕到他眼前去,突然听见了“咔嚓”一声。

这声脆响于空荡荡的茶肆中分外明显,喻识再看过去,只见那店主的身体自肩膀处裂出一条缝来,整个人如纸糊得一般,生生于他跟前碎得四分五裂,大小碎块却肉骨灰白,一丝血都没溅出来。

不待封弦出声提醒,喻识已反应过来,急急后退一步,与他飞身自窗口跃出。

二人堪堪出来,那风吹雨漏的茶肆便轰然倒塌,碎石与茅草交杂凌乱,溅起一地翻滚烟尘。

喻识捏了个明目诀,眼前尘土四散,豁然清明,废墟之中果然腾起十数道黑影,似乎混着浓烈的血腥气,缭乱缠杂,直直向他二人袭来。

离魂术。

喻识轻巧挪步,避开一道飞袭而来的黑影,略微蹙起眉尖。

仙门大会声势张扬,这距离燕华山几十里的地方,何人敢用此阴邪法术?

那恶灵的怨气甚重,探知到喻识体内微弱真气,又团团环绕了上来。

喻识懒洋洋瞥了一眼,正待拔剑劈死这几缕怨灵,忽有一道肃寒剑光从天而降,似清冷月色自重重流霭后豁然现出,一剑就将怨灵尽数斩杀干净。

喻识一闪身,堪堪避开擦到他面上的犀利剑气,着意瞧了那执剑少年一眼,挑眉笑道:“呦,剑法不如脸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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