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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识心如刀绞,默念着道经压下去,抬眼却看见陶颂亦目光沉沉,面色哀切。

......又是那个死了老婆的表情。

但他刚撞破了人家秘辛,此时也不好多加探究。

本来么,也不能逼着人家对你掏心掏肺。

那老鸨又掂掂手中的金子,讨好笑笑:“二位公子,这我们花魁姑娘舞还有半个时辰就开场了,您是看还是不看?”

喻识方要点头,就听得崔淩的声音传来,打断道:“妈妈有礼,我们再添些银子,劳妈妈给我们挑个清净的包厢。”

喻识留了一路寻迹符,这二人终于摸过来了。

老鸨颇为诧异地打量了一眼衣着朴素的崔淩,笑笑:“公子说笑呢,咱们这端阳盛会,素来人多,一向没有包间雅座的。”

崔淩给封弦使了个求助的眼色,封弦眼皮也不抬地递去一大把亮闪闪的纯金叶子。

老鸨眼睛都看直了,变脸似的又换上好言好色:“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这雅座只有一个,奴家这就带四位公子上去。”

花月楼内已是人声鼎沸,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贩夫走卒并达官显贵齐齐聚在一楼堂中,再加上来往侍女端酒递茶,当真乱得很。

相较之下,这不起眼又视线极好的套间,着实方便又清净。

厢内燃着凝神幽香,封弦品了一口西湖龙井,疑道:“这花月楼的端阳盛会年数不少,对外说法一向是没有雅间。你瞧那人青蛟出水的衣裳,爵位怕也不低,这都坐在下头,你怎么知道还有雅座?”

崔淩略一低头,陶颂接口道:“这种地方,素来是钱给够了什么都有。那些人想不到罢了。”

喻识一皱眉,明白崔淩不想说,便不再追问。

正要聊些旁话,崔淩的乾坤袋里却突然钻出一个毛绒绒的硕大脑袋。

崔淩按了长瀛两把,见按不回去,只好将他抱了出来:“前辈见谅。长瀛非要跟着我,师父打理青江城事务繁忙,我也实在不放心把长瀛一个人留下。”

长瀛自他肩上回过头来,“呜呜”两声。

喻识和崔淩同时开口:“化形之后可要穿上衣......”

二人又同时一停,崔淩一怔,客气笑笑:“瞧着前辈和长瀛颇有缘分,您竟能听懂他说什么。”

喻识咳了声,遮掩道:“我前不久身边也养过这种小狐狸,还记得一二。”

长瀛眼神陡然疑惑,警觉地支立起双耳:你什么时候背着我有了别的狐狸?

喻识一瞅这小傻子的眼神就知道他的想法,不由暗暗喟叹:傻成这样,难怪刚出世就被扔出归墟了。

好在崔淩已带他去换衣裳了,出来后又给他眼前摆了一堆瓜果点心,长瀛吃得不亦乐乎,转眼就把这茬给忘了。

喻识给他喂了口茶:“好好坐着吃,待会儿不许乱看。”

长瀛好奇地眨眼:“有什么好看的呀?”朝着熙熙攘攘的楼下一探头:“有好多漂亮姑娘!”

花月楼女子衣着大胆,陶颂侧身挡住他视线:“别乱看。”

长瀛悻悻坐好,瞥了眼崔淩,羞涩地扬起嘴角:“我不看,她们都没有阿淩好看,我眼里只有阿淩。”

陶颂偷偷抿唇笑起来,崔淩面色微红地瞧了他一眼:“你笑什么?长瀛不懂事,你也跟着起哄?”

说罢又笑着报复了一句:“待会儿你也别看,不然怎么对得起你心上人?”

封弦接口打趣:“呦这一个个的,年纪不大,心里都有人了。”

脸皮薄的陶颂再次红了脸,颇为局促地灌了口茶,微微沉了眼神:“八字都没一撇,你别乱说。”

“阿颂...”崔淩听他语气,不由担心这玩笑有些过分,“没生气吧?”

陶颂稍稍躲开他关切的目光,掩住深深落寞:“没有,别多想。”

喻识于一旁冷眼旁观,看看陶颂,又看看崔淩,回想他二人平素亲近举止,再联系“不是女子”一句,一拍脑门,就地恍然大悟。

封弦给陶颂递去一个过来人的眼神:“怎么?那人还不知道你的心思?”

陶颂默了默,点点头:“人家都没有这个意思,我怎么有脸面到处说什么心上人的话。”

封弦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喻识,语重心长道:“若真心喜欢,还是得大胆说出口。世上有些人的脑子,就跟我这兄弟似的,瞧着灵光得很,其实就是个实心木头。你搁心里琢磨半辈子,人说不定早忘了你是谁了,你不掰扯明白,他永远都不懂。”

喻识现下满脑子尽是如何让长瀛斗得过劲敌陶颂,拿下崔淩芳心,闻言深深一皱眉:“平白无故地又损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这好名声,都是让你这好兄弟给损没的。”

封弦无奈挑眉:“你要是真开窍,至于活到现在,连个手都没和旁人拉过么?”

喻识难得尴尬,慌忙找补:“我那是不想,我想的话,还不是前赴后继地上来人!”

封弦高深莫测地一颔首:您开心就好。

堂内此时一声惊锣,打断了众人闲聊。兴致勃勃的花月楼,登时安静下来,只余细碎的窃窃私语。

雅间正对面低垂的银丝红帐缓缓自堂中升起,现出二楼的布置精巧舞台。

穿红着绿的老鸨扶着鬓边的花,随意念了些雅致贺词,这花魁娘子的献舞就开始了。

喻识一行白担心了半日,花魁娘子的这支舞竟是个老少咸宜的节目,演话本似的,又唱又跳,没有一眼不方便看之处。

讲的还是第一剑修生前的故事。

喻识上辈子最讨厌旁人编排些不尽不实的东西,硬安在他身上,这辈子换了个旁观身份,竟发觉这些编排格外有意思。

这台上自喻识尚流浪俗尘的幼时开始讲,第一幕戏里,那花魁娘子便扮作顾夫人,演的是同喻岱长老一道将喻识从魔修手中救出来之事。

数百年前的修真界尚处于除魔之战中,四方魔修遍生,有一种极为阴邪的法术,名唤噬婴,以幼子为容器,凭其体内灵气,吸引豢养生人魂魄。一童养十魂,待幼童灵气被分食干净,恶灵便破体而出。

此过程极为痛苦,幼童心性又天然至纯,恶灵一出便带着极其凶煞的怨气,魔修再以魔物为引,将其炼化,以增长修为。

世人皆知,第一剑修喻识幼时就有过如此遭遇。

且因根骨奇绝,还被魔修强行贯通经脉,引天地灵气进体入道,吸引凶煞之物。喻岱找到他时,他体内已养了近百道凶灵。

这段故事几乎完全属实,扮演喻识的小孩子带着哭腔的唱调一出,堂内陆陆续续地有人掩面而泣。

陶颂别过眼去,根本没敢看。崔淩倒看得十分动容,帮着哭得稀里哗啦的长瀛顺气。

倒是喻识本人心下未起波澜,世事祸福相依,若非因此,他怎么会有幸认识云台门,一脚踏入修真界呢?

是以他使了传音术,安慰大失常态的封弦:“当年之事,真的与你无关。这许多年过去,我不都还活得好好的?”

封弦略略回神:“我知道你不计较,但若当年我拦着你......”

喻识笑笑:“命数机缘都是天定的。我从未怪你,一直都盼着你能早点不在意。”

封弦默然,他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不在意。

当年之事,是他心下的一道坎,迈不过去。

他与喻识,自懂事起就在一处了。他有个名字,喻识连个名字都没有。

他年岁太小,记不清家人死于战乱还是灾荒,有人生他,却无人养他。两人是连做短工都无人要的年纪,走街串巷地搜罗百家剩饭,东拣一把,西摸半碗,还得提防野狗抢食。

冬日天寒,且近薄暮,两个小孩抱在一起取暖,饿得头昏眼花,忽瞧见一家高高院墙内伸出数段桃树枝,还结着硕大丰盈的果子。

封弦馋得流口水,喻识托他上去,他坐在高耸的院墙上,兴奋地摘了一兜果子,一瞥眼却瞧见院墙内立着一阴鸷面孔,眸如蛇蝎,幽深地盯着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抬手就要将他射下来。

他心中大惊,慌忙躲避。喻识此时刚刚搭好石头茅草爬上来,见状忙抱着他从墙上翻下来。

院墙太高,喻识护着他掉下来,左眼下被地上尖利砖石深深划破一道伤痕,满怀鲜嫩桃子摔了个稀烂。

他顾不得这许多,拉着喻识就跑。转过巷口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墙内之人突然现身在那一堆烂桃子当中。

那人手持一奇怪纸张,沾了沾碎石上的鲜血,嘴角扯出一道狰狞的狂喜。

封弦吓得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再不敢多看一眼,慌忙往前跑。

院墙内的人似乎非要追究这几个破桃子,不罢休地一直追着他们不放。天色渐渐暗下来,二人东躲西藏,一路跑到城外荒僻的破陋小庙。

喻识利索地将他推到茅草垛里:“你先躲好,我比你跑得快,我把他们引进林子,里面都是猎户的陷阱,逮兔子似的,肯定一逮一个准。”

外面黑洞洞地仿佛要吃人,封弦直觉不好,喊着拉着拦他,喻识力气比他大,挣开就跑了。

封弦睁着眼在茅草堆里等了一夜,喻识再也没有回来。

他跟着云台门的喻长老把人救出来的时候,喻长老说,幸亏喻识有这副举世罕见的根骨,得了魔修几分青眼,才勉强留了一口气在。

换句话的意思是,若当初他也被一同抓走,早就死了。

喻识被折磨得失了人样,修养了足足一年才大好。只有左眼下那道伤,无论如何都留了个痕迹。

喻长老视他如亲子,辗转托了一位器丹医三修的隐世高人来看,都没有什么法子。

于是封弦舍了云台门,执意要拜那位东奔西走的高人作师父,颠沛流离地开始修习。

他想着,若有一天比这个老头子厉害了,说不定就能治好喻识的脸了。

后来世人皆说,第一剑修面容是白璧微瑕,更显得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封弦却不这样想,他一定要把喻识的脸治好。

那是他欠喻识的,他一辈子也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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