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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星回正拉着双鲤说到天都之乱中最精彩的部分,蓦地被他打断,还未反应过来,足足愣了三息,这才续上他的话头:“噢,山匪。早听说夜郎附近有拦山虎横行,也怪是不长眼,敢截了我的道,就给收拾了。”
想着稀里糊涂往前走了一大截,还没问去处,便又多补一句:“表哥,你们这是打哪儿去?你可是许多年都没来滇南了,不上哀牢山看看?”
比起闷棍子一样的乔岷,双鲤可算找着伴儿,俨然一副混熟的模样,叽里呱啦把公羊月中毒求药的事简述一遍。
一听是去孟部借圣物,白星回便说相送一程。
滇南九部中,孟部位于建宁郡,夜郎往西至多三五日的路程,有白星回这熟手带,不出三日便能到。
行路无趣,但凡没人发声,白星回总爱说上点什么,相处越久,他这阳光开朗,干脆利落的性子越讨喜,连乔岷时不时也愿开尊口,和他你来我往说上二三。晁晨虽是没见过天都教的人,但由此也深信几分,那妙人之说。毕竟,若真是刁滑狠毒之人,绝养不出这般的灿若明光。
白星回正回头和公羊月详问细节,还说到要不要请十巫中善于毒术的巫彭祭司前来瞧瞧,恰好撞见晁晨冲他笑,不由问:“我脸上有花?”
公羊月停下脚步,眉头一皱,眼见是没好话。
晁晨历来是那套文人思想,只觉得内里如何斗嘴损人都不打紧,在外却不能落了面子,难听的话还没落下前,先掐了公羊月的话头,改冲姓白的作揖,随口道:“少教主,先前听你自报名姓,不知令兄是何名?”
“霜序,白霜序。”白星回咧着一口白牙,一说就停不下来,“客气!还是叫我星回吧,毕竟我以后也可能任大祭司,主要看我哥懒不懒,毕竟祭司一职管事儿多,不过再多也没剩下的九巫事儿多。”
千年以前,西南九大部族联合,由蚩尤统帅,共举九黎,与炎黄部落隔江对峙。因盛巫觋之风,九黎中每个部落都有一名主掌祭祀事宜的大长老,代代传承,平起平坐,并无高下之分。
直到有一天,一位年轻人来到九黎的主城天都,与蚩尤达成盟诅,扬言要襄助他捭阖天下。那人自称巫咸大祭司,来自灵山,身具无上力量,号能起死回生,一时间百医敬畏,巫师拜服。
很快,蚩尤便授其军师之位,始建天都教。
随着演替和变乱,过去的九黎已作今日的百濮,天都教由化外入俗,渐渐成为武林一派,为白氏所控,教主出自本家,而十巫则源于古九黎九部。到第十六代教主时出了点岔子,祭司擅权,反要灭白氏一族,后被镇压,自此教主独揽大权,而祭司之职彻底弱化,直到多年以前的天都之乱,大祭司才重新回到权力巅峰。
那一场大灾历经数年,多变故离乱,死伤惨重,为滇南慎言,是少有不可说的禁忌,总而言之,待江湖各大势力后知后觉想分一杯羹时,一切皆已尘埃落定,分出去的权力又悉数回到白家手中。
不过现今的教主从前是个坐不住的,闹出许多荒唐事儿,大祭司一职空悬,九巫勤勤恳恳,忙前忙后擦屁股,这才有白星回这么一说。
话又绕回来,白星回续道:“我生于十二月,我哥生于九月,全怪我爹取名太随意。”
星回和霜序,正是这两月的雅称。
晁晨却摇头:“也算雅致。”
“幸亏姑姑拦着,不然说不定就叫白九月,白十二喽。”公羊月忍不住打趣,说完,觉得这取名儿法有些熟稔,忙调头瞪眼看乔岷。
这一看,看得乔岷左右尴尬。
双鲤也反应过来,忙问:“十七,你有什么高见?”
乔岷道:“没什么看法,我家人多,按数字排的。”
公羊月睨去一眼,啧啧两声损人:“你们都太土了。”
“公羊月!”晁晨可算有机会叫板,指着他反问道:“你要不是姓公羊,你不土?”
————
越往南,草木越丰。
自敦煌出至今,翻山越岭足走了三月有余,硬生生从桂子金秋走到了寒冬腊月,但滇境气候宜人,时不时反倒有减衣之举。
眼看只余半日路程,白星回决意再给几人细说细说孟部的风物人文,毕竟闹笑话是小,就怕万一有个什么冒犯唐突。
“孟部现任族长,名为孟不秋。不秋草也就是中原常说的竹子,族中尚竹,以为图腾,与此相关的皆需谨言慎行,可别不当回事儿啊!“白星回指着道旁几根零散稀疏的幽篁,一再强调。
公羊月嫌他啰嗦,便把话截了下来:“有妇遁水浣衣,闻婴啼哭于三节大竹中,破之得一儿,是谓竹王的故事(注)早就读过了,说来说去不就是防着我,我不生事,后面四个哪敢?”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白星回一噎,两眼瞪得滚圆。
公羊月道:“有的事情讲究缘分。”
云岚谷往南,都是天都教的地盘,白星回做东引荐,自然是往好处想,不然多掉价,但公羊月在江湖摸爬滚打,最不惮以坏处出发,那借的可是人家的圣物,不是化缘讨水,不打紧的东西。
就算不生事,未必天如意。
不过,从前九部的大长老都成了如今的教中祭司,就好比天子脚下与山高水远,借不借还不是族长一句话。晁晨明白公羊月话中的深意,但却也不是个真交付上苍,坐以待毙之人,便兴了个话头,专揪着孟不秋打听:“能以图腾冠名,想必族长是个顶厉害的人物。”
“确是少年英才,巫姑也是这般说的,连爹娘也对其多有赞叹。”白星回笑弯了眼,忽想起他们对人多不熟悉,便又解释,“九巫中巫姑就来自孟部,叫孟怜惜。其实不秋也只是别称,真正敢冠竹名的只有一个,就是十六代教主时的巫咸大祭司孟竹。”
“孟竹?”
白星回向左右看了看,竖起食指意作噤声:“滇南禁忌许多,这便是其中之一,还是我跟娘软磨硬泡,她才告诉我的,说她和爹当年无意闯入过哀牢山魇池下九层炼狱,并发现传说中的第十层思过处,据说孟竹当年就关押于此。”
双鲤插嘴,拔高音量:“他叛逆?”
“小声些!”白星回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样,赶紧招了招手,教几人围拢来听,“他差点杀了教主!具体细节不知,说是那孟竹本身乃孟部的奴隶,为教主白若耶巡游时所救,携回云河神殿,亲自教导,甚至一度拔擢其为大祭司,但其实他是九部的刺客,于阿墨江前反水。不过,先祖得天庇佑,并未死,后重回天都,两人于大磨岩一战,将这贼子擒下,囚禁魇池,并生死不复相见。”
说到这儿,白星回小声嘟囔:“也怪,我爹既晓得这事儿,该对孟部多有嫌隙,可事实恰恰相反,小时候常放任巫姑带我和哥哥去孟部闲居。”
“有什么好奇怪的,要么是你记岔了,要么是……”公羊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故事你没听全。”
不论怎么说,都过去了许多代,那白星回不像他爹玩世不恭,也不如她娘狡黠如狐,反倒是天生乐观,还有些傻气,也不钻牛角尖,只指着几个人又碎碎叨叨三令五申:“你们可不许跟任何人说!”
公羊月看来可笑,与他唱反调:“不能说的东西就该烂在肚子里,你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怎么着,还想管住别人的?”
白星回立即懊丧垂头。
“这孟不秋仅次于孟竹,倒是教人想会一会,看看是胜在武艺,还是胜在心智。”公羊月抚摸着宝剑上缠着的缑带。
白星回缩了缩脖子:“其实哥哥跟他关系更好,以前总是一起切磋武艺,我倒是有些怕他,他这个人藏得深,也可能是我不识时务,时常分不清正话反话。”
“一族之长,若是没点城府,早就叫人给暗算了。”崔叹凤抬头望着枝条上跳跃的云雀,旭日的金色从翅羽的缝隙中洒下,铺落在他仰起的脸颊上,那一刹那,眼睛里是了然,通透,还有哀思。只听他顿了顿,轻声道:“这个道理,还是明郎告诉我的。”
这明郎自他口中提及已不止一次,要崔叹凤这般风华绝世的人年年岁岁,日日月月惦念,却又是什么人物?
乔岷不上心,公羊月和双鲤绝口不提,晁晨虽心有好奇,却也忍了下来。
没一会,公羊月已经把话扯远,揪着白星回问:“你哥呢?”
“他不见了,我出来就是为了找他。”白星回把手掌贴在唇边,用气声回他,“我怀疑,我怀疑他去了帝师阁。”
“做甚么?”双鲤耳朵尖,听着“帝师阁”三个字,立马跟打了鸡血一样。
白星回五指并掌,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干嘛?把阁主一刀切?”公羊月踹了身边小子一脚,又像个操心的老父亲一样,把张牙舞爪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人的双鲤拎开,“得了吧,你爹都做不到,一阁一教斗了这么多年,谁能搞死谁啊?”
几人抵达孟部主寨时,已是戌正,夜色如墨,繁星密布。孟不秋赤足站在爬山竹楼上,身上是式样不同于中原的花青长袖衫子和黛色宽裤,披着一件绣花精致的外衫,顶戴布帽,两耳坠着白银珰。
走近些,高举的火把照出容颜,细长的眉眼眯紧打量,上下唇薄,微微抿起,他两手张开,向前随意搭在竹栏上,向下俯视,像个天生的领袖。
等人到齐,孟不秋这才施施然走下竹楼,只是头一句却不是对公羊月几个外来客说的,而是朝着白星回:“噢,你也来了。”
那尾音拖长,有种说不出的悚然,和着那晦暗的目光,像极了盯着猎物的夜枭,饶是白星回生得阳刚,又灿如明日,却也不由退了半步。
在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氛弥散开来之前,孟不秋及时止住,微微一笑,行了个古礼,把公羊月和崔叹凤请上了楼,显然是刚过界便拿了消息,早有准备。
双鲤干等了会便坐不住,甜甜蜜蜜对着几个孟部的女孩子“姊姊”“姊姊”地叫,拉着一旁玩儿去。眼下就只剩白星回、晁晨和乔岷三人在外闲聊。
晁晨方才便注意到这位少教主的动作,眼下又看他满手心的汗,心里不安,七上八下:“有这么可怕?”
白星回干笑两声,忙就着腿裤擦去汗渍。等人全进了屋,燃上灯烛,他才盯着脚边石缝里生出的绿绒蒿,用脚尖蹭了蹭,幽幽开口:“孟不秋他不仅是族长,而且也是苏尼,噢,就是你们常说的巫师。我总觉得他能看穿人心。”
“以前,我哥老是揍我,但我一点不怕他,因为我俩是亲人,再如何他也不会伤害我,但孟不秋不一样,他让我觉得……很危险。”白星回蹲下身,将那把绿绒蒿大力攫出,紫蓝色的小花随夜风摆动。
听完他的话,晁晨不禁朝竹楼多看了一眼,隐有担心。
“七岁时,巫姑带我来孟部玩,请喝最好的坛坛酒。我一喝酒就发红起疹子,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在滇南不能喝酒,会被嘲笑娘们儿似的。我想着抿一口,就一口,趁人不备再偷偷吐出来。但他忽然就走到我身边,抢走坛子替我喝尽,并悄声问我——”
“你不能喝,是吗?”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他。”
辣手摧花后白星回又舍不得扔,一根一根挑出来,边说着话,边沿着护栏,将其插在风蚀空的竹节里,看起来颇有闲心。
插完一面,他信布走到了屋后,晁晨和乔岷就跟着他。
“大可不必介怀。”乔岷难得搭腔,“我听说有些人,天生鹰眼,善于观察。在王庭时,我亦见过不少贵人,很会察言观色。”
白星回叹了口气,若只这一件,他当然不会郁结在心,可诸如这般,还有很多——
“你们不晓得!我幼时尤其喜爱凤凰花,但凡我来,隔天房内定是花红如海,问婆子仆从,都说根本无人进过我的房间。要知道,这我也没同人讲过,包括哥哥在内,最多,最多只是路过凤凰花树下时多看了一眼。就算如你所言,身边总有人时时紧盯,也足教人毛骨悚然。”
晁晨见他情绪多有激动,怕惊扰楼上,便出声安慰:“也许只是巧合。不如反过来想,若真有读心之人,要么已是登天势,要么早成草下骨,怎么会屈居一隅?又或者孟族长较为在意你,毕竟,你和令兄总有一个要接替下一任天都教教主之位。”
白星回想了想,捡起失手落在地上的花:“你说得有道理,不过……”须臾间,他身子骨抖如筛子,像是从脑海深处挖出可怕的记忆,以至成年后仍心有余悸:“我又想起一件事,最可怕的事!”
他反身指着正对竹楼的青山:“那山顶上有个洞穴,是孟部的禁地,历来用于供奉亡者灵牌。我年幼时好奇,一度想一探究竟,但是巫姑警告我和哥哥不得冒犯,即便是她,无故也不敢登顶。”
“但是有一天我一觉醒来,莫名其妙——”
他话未完,头顶上传来两声轻咳,打断谈话。三人仰头,只见孟不秋就站在二层转角的阴影中,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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