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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痛觉的刺激后,许昼的意识愈发模糊起来。他想睁开眼,看看究竟进行到哪一步了,眼皮却如千斤重,带着越来越浓重的睡意压了下来。

他的脑海中空空如也,唯一留下的念头是……口渴。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开始疯狂滋生,像一簇生长过于旺盛的藤蔓,在他的心底疯狂攀爬延伸,悄然勾起一点不可言说的欲求。一切都变得那么煎熬。他难耐地扭了扭头,一直嵌在他颈间的尖牙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终于松开了他。

熟悉的、冰凉的气息离开了他。

灼烧的感觉瞬间袭来,他像是着了一团明火,浑身上下都发起热来。他感觉自己快死了,就像一尾搁浅的失水的鱼,于是竭尽全力,抬起垂落在一旁的手,想要抓回那点凉意——

另一只冷冰冰的手覆了上来,扣住了他的指尖。

接着,有液体滴落在他的唇角。他试探性地尝了一口。

又腥又甜。

许昼的意识从混沌中抽离了些许。

他猛然反应过来,那些东西是血。

仅余的人类本能让他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再也不肯张口。那些血滴在了他的唇角上,又顺着脸侧滑落了下去。

“听话,”有人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张嘴。”

那话音像是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他停顿片刻,乖乖地松开了紧闭的齿列,将滴落下来的血悉数吞咽下去。

心底疯狂翻涌的渴求终于平复了下来。

体温冰凉的指尖落在了他颈侧的伤口上,沾起一点残留的血迹来。

他急于追求那点凉意,无意识地偏过头去,在那只手上蹭了蹭。

手的动作停顿了。

片刻后,那声音说:“睡吧。”

手的主人托着他的后颈,将他的身体缓慢放平在那具棺材里。

一阵挪动棺盖的摩擦声后,世界重归于黑暗。

许昼的意识忽然又清醒了起来。恐惧从狭窄的空间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不断地涌出,他有些困难地抬起手,本能地想把棺盖再掀开。可身上的力气早已被抽空,那只手最终顺着棺壁,软绵绵地滑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

许昼闭着眼,手指按在棺壁上,一寸一寸地挪动着。那上面的纹路似乎并不仅仅是装饰,中间还夹杂着几行文字:

[索洛·德兰奇。]

一个有些熟悉的姓名。但他并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他的手指又垂落了一点,摸到了下一行:

[您是神的爱子,是权杖上最璀璨的荣耀。]

[您是……]

似乎是一首赞歌。

但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许昼来思考“为什么棺材里会刻着一首赞歌”。睡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无边无际的黑暗侵蚀着他最后的意识。

他慢慢合上了眼,陷入了彻底的沉眠。

-

“您好,请问到卡莱大学该怎么走?”

一声询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坐在卡莱港等候大厅的休息区,靠在座椅上,原本在闭着眼小憩。闻言,他睁开眼来,朝一旁看了看。

——从出生到现在,十五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在卡莱遇到有问路的人。

毕竟现在科技发达,终端都是与卫星网络实时同步的,就连地下商场里的小路都在终端上标记得清清楚楚,不可能会出现迷路的情况。

更何况,这里是卡莱。

他将视线投向那个问路的人。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上身是长袖外衣,下身是长裤,脸上戴着口罩不说,手上居然还戴了一双黑色的手套,整个人穿得稀奇古怪,与周围其他人的打扮格格不入。

从口罩没能遮住的地方可以看见,男人的肤色很白,甚至称得上是有些苍白。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大厅外——阳光明媚,正是卡莱的夏日时节。

这个人是从格林过来的吗?连夏天和冬天都分不清楚了。

男人的问话并不是冲着他的,而是对着他身旁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中年人。中年人身旁还放着巨大的行李箱,正在终端的悬浮屏幕上戳戳点点。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中年人是准备去外地出差的——像他这样出来到处玩的人,是不会把行李带在自己身旁的。

一般来说,在卡莱,这种人是不屑于回答“问路”的。

果然,中年人头也没抬,像是没听见男人的问话似的。

他一直看不惯大多数卡莱人的生活态度。他们总是用冷漠把自己包裹起来,以为这样就能将自己衬托得分外高贵。可事实上,只有内心自卑的人才会需要“让别人以为我很高贵”。

穿着奇怪的男人在中年人这里吃了个闭门羹,只得转过身去,准备再向另一个人提问。

他知道下一个人也不会回答男人的问题。碰巧他今天心情不错,又闲的没事干,于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叫道:“喂。”

男人回过头来。

他这才看见,这个人有一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瞳。

他停了一下,然后问:“你在问怎么去卡莱大学?”

男人点了点头。

“你的终端呢?”他看向男人的手腕。那里确实戴着一个银白色的手环。

男人说:“我不会用。”

“你不会……?”他差点被呛住。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不会用终端的人?

那他的前几十年是怎么生活的?这该不会是个智力有问题的人吧……

他又看了看男人那一身奇怪的打扮,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像是一个刚刚被从地下挖掘出来的老古董。

难道是刚苏醒没多久的冰冻人吗?

这样想的话,似乎就很合理了。

“终端给我。我教你。”

他伸出手去,想要将银白色的手环从男人的手腕上取了下来,却无意中碰到了他的皮肤。

冷得像冰。

根本不是正常人应有的体温。

他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继续取下终端,收回了手,打开了它——这个人居然不给自己的终端设置密码。

还真是个冷冻人。他想。

“这样,”他从终端里找出导航系统,定位到卡莱大学,“输入你的目的地,点确定,然后选择你想要的交通工具——”

下面出现了好几个不同的选项。

他说着,回头看了男人一眼:“学会了吗?”

随即,他轻微地皱了皱眉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男人的眼底有一抹浅淡的红色一闪而过。

他回头看了看四周——等候大厅里并没有红色的灯光,外面也没有亮起汽车的尾灯。

“嗯。”男人在他背后轻声说,“谢谢。”

刚刚大概是眼花了。

他收回了思绪,也没说“不客气”,又躺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心道,我可真是个助人为乐的大好人。

……

“哥哥!哥哥!”

有人在他的耳边小声地叫他。

他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居然靠在一个有些破旧的沙发上睡着了。

恍惚了片刻,他才想起,自己正身处卡莱市地下贫民区的一个福利院里。上学期的时候,学校里组织来这里做志愿者活动,眼前这个名叫“芳芳”的五岁小女孩就是从那时候起缠上他的。

“哥哥,你不是说,今天要带我去玩吗?”芳芳眨着眼,无比期待地看着他。

他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回道:“是啊,我今天带你去看实验室。”

“实验室?那是什么啊?”

“实验室就是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就是一个地方。”

“说嘛说嘛,哥哥你说嘛,到底是什么嘛!”

和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解释这个太麻烦了。他胡诌道:“就是大人的游乐场。”

“大人也有游乐场吗?他们在里面,都玩什么呢?”

“大人啊,他们玩掉头发的游戏。”他说。

“哎?!掉头发?那他们最后都会变成光头吗?”

……

他们边走边说,一路走到了门口,福利院的院长,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悄悄地给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对芳芳说:“你现在这里玩一会,我马上就过来。”

他跟着女人,走到了小女孩看不见的地方。

“小哥,”院长低声道,“你……你真要带芳芳去做检查?”

他不解地看着女人:“怎么了?”

“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女人嗫嚅着,垂下了视线。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许程岳的独生子,在他面前,一无所有的她有些抬不起头来。

但她还是挣扎着,继续道:“可是,你知道吗?芳芳的病是治不好的。”

“我们之前也带她去过大医院了。医生说,她的基、基因很奇怪,不是天生就长那个样子的,像是后来受到了什么损伤。他说了,这种病根本治不好,除非能有特效药。但是,我们根本买不到特效药……”

“这有什么。”他无所谓道,没将女人的话放在心上,“阿姨,现在没有治不好的病了。我就带她去实验室看看,又不会出什么事。”

“可是……”院长的表情依旧充满犹豫,“这要花很多钱吧。”

钱?他想。

他最不缺的东西就是钱了。

不过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道:“放心,又不会让福利院出钱。”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们出钱,小哥。我也知道,你是出于好心才这么做。”院长看着他,她的眼珠有些混浊,“可是芳芳呢?这是给芳芳治病,你有问过她,愿意接受你的、接受你的施舍吗?假如她不愿意……”

“阿姨你就放心吧,”他被她话里的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开口打断了她,“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车要过来接我了,就先走了。”

他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在他的背后,院长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离开了连空气中都飘着一点若有若无臭味的地下贫民区,来到了地面以上的世界——美丽优雅的世界之都卡莱。

芳芳第一次到地面上来。她趴在车窗上,看向外面的高楼大厦,不时地发出惊呼声来。

从福利院到卡莱实验室只需要15分钟车程。早有人等在实验室门口,一见到他们,就迎了上来。

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到了三楼的一间实验室前。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青年人站在门口。见到芳芳,他问:“就是她吗?”

“是她。”许昼说,又将芳芳推到前面去,“你先跟着这个叔叔进去玩。”

好在芳芳并不怕生。她拉着研究员的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欢天喜地地进了内间。

内间的门刚一合上,就有人开始连接他的通讯。他接起电话:“喂?”

“你又到贫民区里去了?”给他打电话的人是他的父亲许程岳。

许程岳的语气中充满了责备的意思。他听着,心里无端地冒出一点火气来:“对啊,有事吗?”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少到那种地方去!”许程岳的声音骤然变得严厉起来。

又来了。

他冷冷地回道:“我想到哪里去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许程岳?”

“谁准你这么和我说话的?!”

“行了,你少在这里自以为是。”

“许昼!我警告你……”

他听着终端里劈头盖脸的一顿怒骂,眉心快要拧成一团,极不耐烦地抬起头来,朝实验室里看去。

在他的视线终点处,有一个人穿着实验室制服的人打开了门,从内间走了出来。

他的视线东飘西晃,心里正烦躁不已,却忽然间看见了这个人的脸——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似乎有一点古地球西方人的血统,五官轮廓深邃,眼睛是很罕见的碧绿色。

真漂亮。他想。

像陈列馆里的翡翠。

“……你再这样不听劝告,以后就永远别想着出门了!”

终端那头的许程岳还在大发雷霆,他的注意力却全在这个刚刚走出内间的人身上。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抬眼望了过来。他见状,下意识地冲对方笑了笑,又想起自己刚刚骂许程岳的话似乎被对方全听见了,于是又眨了眨眼。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旋即移开了目光。

他:“……”

这个人怎么回事?这么高冷干什么?

这个实验室里难道还有不认识我的人吗?

居然连一个笑都不愿意回,什么人啊。

“行了,知道了。”他最后对着终端说了一声,径直挂断了通讯。

……

亚尔维斯集团的卡莱分部位于卡莱市郊区,是一栋高达103层的摩天大楼。他乘坐电梯,上了许程岳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熟人,他们纷纷向他打着招呼、鞠躬问好。

他的目光扫过一双双饱含笑意的眼睛,又忽然停住——他们中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这个人没有向他微笑,更没有问好,只是用那双冷色调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他。

不知为何,那样的视线看得他有些背后发凉。

他停了停,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但是他见过的人太多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于是他开口问道:“你……”

这时,他的父亲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话。许程岳指着那个人,对他说:“这是沈歧。”

沈歧?

又听许程岳继续道:“你以后的生活助理。”

“……你好。”他笑了一下,尽管被看得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出于礼貌地伸出了手,“我是许昼。”

……

“站住。”

他靠在门口,抬起一条腿来,踢在了门框上,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就在刚刚,他从自己的“眼线”那里得知,这个名叫沈歧的人根本不是什么“许程岳派给他的生活助理”。

而是许程岳派来二十四小时监视他的人。

他扬起头来,打量着换上了一身正装的沈歧:“你要去哪里?”

“出门。”惜字如金的回答。

“怎么,”他冷笑了一声,语气不善,“你不准备继续监视我了吗?”

沈歧脸上一点神情变化也没有,语气倒是放得很平:“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

就好像他天天没事找事似的。

他上下打量了沈歧一番,开口道:“我爸给你什么条件,我给你双倍,你去当他助理吧,别待在我这里,屈才了。”

沈歧脾气很好地问他理由。

“也没什么。”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是看你很烦。”

沈歧想了想,然后说:“我不觉得。”

他:“……”

这到底是什么自我意识过剩的表达?

这会的沈歧倒不像刚认识的时候那么冷冰冰的了。

也比刚认识的时候难对付多了。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他又补充道:“整天盯着我,看我在干什么,然后报告给我爸——你当你是在做实验吗?不觉得烦吗?我都觉得烦。”

沈歧原本想把他直接拉开,闻言,动作停了停,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接着,他就听见沈歧说:“还好,你挺可爱的。”

“…………”

他脸上无端一热,片刻后回过神来,气得直接甩上了门。门在门框上撞得震天响。

……

他站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

空气里飘荡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的面前尸横遍野,断肢与白骨堆积如山。

许昼惶惶然地睁大了眼。这里并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个地方。

——到这时起,他才忽然想起自己是谁。

这里的场景与刚刚闪回的那些并不一样。这是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胸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他低头去看,赫然发现,自己心脏的位置插着一个银白色的十字架。

而他的生命正从身体的那个破洞里,不断地向外流逝。

他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地动了起来。他抬起了右手,紧紧握住十字架的一头,用力将它拔了出来。

有人在他耳边高声大喊,但他已经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了。他挪动着自己的双腿,慢慢走向了一具木制雕花的棺材,打开棺盖,侧身躺了进去。

“你将在此处沉睡千年。”

记忆的最后,有人在他身旁如是道。

……

许昼在黑暗中猛然睁开了眼。

-

许昼瞪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片刻后,他直直地坐起身来,大口地喘息着——

“砰”的一声。

许昼差点骂出声来。

……他撞到头了。

记忆逐渐回笼,他慢慢地想起,自己并不是像往常一样,睡在家里的床上,而是睡在了一具狭小的木盒中。

他还是不太接受自己睡在了棺材里这个事实。

许昼重新躺了下来,在黑暗中缓慢地摸索着。还没等他研究出怎么打开棺盖,一阵光亮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浓稠的黑暗——盖子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一张他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许昼不由得愣了愣。

——沈歧又穿回了人类的正常服饰。此刻的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正俯下身来,目光带着些许探究意味地落在了许昼的身上。

然后他开口道:“你的眼睛。”

从语气上听,他现在似乎心情不错。

许昼下意识地问:“什么?”

沈歧并没有解释,而是递给了他一面镜子。

许昼有些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对着自己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有一双灰绿色的双眼。

许昼:“……”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再次照了照,又对着镜子眨了好几下眼睛。

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也跟着眨了眨。

许昼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沈歧的眼睛。依旧是漂亮的碧绿色。

……初拥似乎在自己身上,使他们的眼睛眼色融合在了一起。

许昼心里冒出了一个很无厘头的想法——幸好自己的眼睛不是黄色,要不然融出来该有多丑。

他慢慢地坐起身来,问:“我睡了多久?”

“一千年。”

“?!”

“骗你的。”沈歧脸上一点表情变化也没有,但语气里藏着少许笑意,“八个月。”

许昼松了一口气。他差点以为那段记忆是真实发生的事了。

他刚要开口说话,舌尖蓦地一疼。

许昼“嘶”了一声,连忙捂住了嘴。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只是正常地开口,舌头却被牙齿划到了。

沈歧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他又重新俯下身来,说:“张开嘴。”

“?”许昼仍旧捂着嘴。

“我看看你的牙。”

“……”

许昼只得松开了手,冲着他张开嘴来。但他坐得有些低,沈歧就算是俯下身来,也难以看清里面的景象。

于是沈歧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探了进去,抵住了他的牙尖,摸了摸。

很锋利。

他刚要将手缩回来,毫无征兆地,被他抵住的齿尖上下一合。

无比精准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许昼缓缓抬起眼来:“……”

许昼动作僵硬地张口,松开了他的手指:“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突然……”他心虚地垂下了视线,“突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下午6点还有6000字的第二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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