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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词汇,自带香气,听上去或香脆焦酥或甜蜜精致,或热气腾腾或清凉爽口,总之是很好吃的。

比如“酥皮”,比如“点心”,比如“火锅”,比如“雪糕”。

还有一些,从发音上来说就会令我产生莫名的愉悦感觉,比如“盒饭”。这两个字念上去就是会比便当更令我垂涎。

上一篇写的是便当的故事,但在很多人的概念里,便当总是日式的东西,给人的观感往往很精致,色泽搭配得很完美,精巧克制,不过火热程度却不足,气质上多少清寡了些。这样的食物,夏天吃是再好不过了,炎炎酷暑无甚食欲的时候,小巧而细致的一盒便当,总比其他食物更容易被懒洋洋的胃所接纳。

而盒饭呢?

那就接地气得很了,是老幼妇孺都很熟悉的东西,跟八十岁的老爷爷说便当,他或许不明白那是什么,说盒饭却多半是懂的。

因为更本土,所以一听到盒饭二字,人就会有更直观的印象,嘴里好像已经吧唧到饭菜的味儿了,热乎乎的,甚至还能想到之前吃过的哪些哪些盒饭——大部分人总是有吃盒饭的经历的。

这或许就解释了为什么我总觉得便当像一副漂亮的画,而盒饭则是吃到胃里踏实的食物。便当不常有而盒饭常有,一个安慰眼睛,一个安慰胃。

我吃的盒饭不算太多,但也应当不算很少。

上一篇既然写了便当,这一篇自然是要留给那些让我印象深刻的盒饭的。

在我的概念里,盒饭差不多有四种形式。

第一种,多存在于早些年的单位食堂,机关部队,还有高校——它们是铝饭盒。通常情况下,人们都是自行前往食堂吃饭,大师傅会用统一的托盘碗筷分发食物,当然有的学校或者个别人会选择自己携带餐具,自己带的那些餐具有的也是饭盒,但即盛即食的,我觉得并不能叫做盒饭。

所谓盒饭,不求蹲在地上扒饭,不求坐在草坪上吃饭,但至少要是外带的。

所以食堂吃的不算,而托人带出食堂的,那就可以叫盒饭了。我第一个印象深刻的就是这种托人带出食堂的盒饭。

那一回我因为忙碌,来不及去在就餐时间内去食堂吃东西,便托同事拿了我的饭盒去打些菜肴。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两点了,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头晕眼花,光看我的眼睛,你不会怀疑我能吃下一整只狼。

我回到办公室,同事已经离开去做她的工作了。我的桌上摆着我的铝制饭盒,盖子盖得严严实实,手一拿起,沉甸甸的,那重量已经让我吞了口唾沫。

当时并不是物质很丰沛的年代,食堂常见的菜肴也就是白菜煮猪肉,梅菜扣肉,榨菜豆腐炖肉,冬瓜烧肉……不过狼多肉少,大师傅一勺子下去,碗里见不到几片,偶有些油渣都感激涕零。只有当承包食堂的老板良心发现,他才会偶尔安排些鸡腿,大排之类没法儿太弄虚作假的肉菜。

我当然不报希望,觉得今日又是白菜豆腐以及没有肉的梅菜扣肉啦,但我饿得惨了,哪怕这只是一盒满满当当的白米饭我都能馋死我,让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然而我打开饭盒的时候,差点为今日的好运激动得昏厥倒地——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一盒雪白的米饭,配着炒时蔬,让我脑内疯狂尖叫的是那盒白米饭中央搁着的一根油汪汪红艳艳的香肠。

香肠啊!!

一个月未必见一次,没想到今日居然轮到了这个。

我赶紧把盒饭盖子盖紧了,跑去倒了一脸盆热水把盒子丢进去加热。等开吃的时候,我先挖了一大口饭垫了个底儿,然后迫不及待地,却又珍惜无比地咬了那么一小口香肠。

“吱”地一声,熏肠甜蜜而鲜咸的热油冲破脆脆的透明肠衣狠冲出来,在整个口腔中爆出简直致命的香味和热气,我激动地眼睛都湿润了,开始狠狠扒拉着白米饭,大口大口地把米饭往嘴里塞。

真香啊。

香的过去那么多年,若是有人跟我提及“盒饭”,我第一个想到的十有八九都会是这一根滋滋冒油的熏香肠配着的白米饭,我好像是把饭盒都连着啃掉了。

太过难忘。

第二种盒饭呢,是以如今的眼光看来非常不健康并且不环保的,那就是泡沫饭盒盛装的盒饭。

我其实是不太喜欢这种盒饭的,总觉得会冷不防吃进去一些破碎的泡沫屑,每次被迫食用总是极不情愿倍加小心,吃一口看一眼,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很像提防慈禧太后给自己下毒的倒霉光绪帝,吃得不是滋味。

直到有一次,我在一个朋友家做客,看她吃她父亲给她带回来的盒饭。

她的父亲是个出租车司机,而她家附近就有一个停车场,每次交班回来,她爸爸必然从停车场内开着的小饭馆给她带个盒饭回来,因为她年纪小,父母却早已离异,并没有人开火照顾她的。

我去她家玩时,自己已经吃过了,她吃得晚,这时候才拿到了她爸爸带回来的盒饭。打开来之后,她很是雀跃,高兴得要命,说今天是她最喜欢的菜。我虽不饿,但听她这样说还是很好奇,就把目光从她的漫画书上移开,跑过去看她的菜色是什么。

这一看之下,心中暗暗啧嘴。

什么嘛,不是我最不喜欢的红烧猪蹄?我讨厌极了这道菜,总觉得过于油腻,而且有时候毛都拔不干净,底下还能看到些硬邦邦的鬃,别提多倒胃口了。更别提这红烧猪蹄配炒青菜的盒饭,还是用那危险的泡沫饭盒装起来的。

我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喜欢吃这个。

我就由她吃,我坐在她旁边又看起了漫画,但过了一会儿,我老听到她津津有味吧唧嘴的声音,那声音黏糊糊的,说不出的餍足。我就好奇地去看她,这家伙正啃着猪蹄的蹄筋,那韧性而晶莹的蹄筋在她油光光的唇齿间嚼着嚼着,外头还裹着一层软糯的红烧蹄髈皮。

我初时还很嫌弃,问她,这东西你不觉得很肥腻吗?

她说不肥。

我又说,哪里不肥了,你看这都是膘。

她啃着香喷喷的红卤猪蹄,咬着那滑软富有嚼劲的蹄筋,啧啧吮吸着骨缝间煮透入味儿的香脂,含混不清地说道,这个不算肥肉,这些都是胶质啊,都是美容的,好滋补,吃了皮肤会变好啊。

当然吃猪蹄到底美不美容这种富有医学探索性的问题我那时候是铁定不知道答案的,我哪里清楚什么胶质不胶质吸收不吸收?只盯着她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简直比电视上酸梅奖女演员演的吃东西要香上一百倍,好像真的很好吃,真的很美容养颜,就连盒饭里那味精定然超标的红褐猪蹄酱油看上去都变得美味了。

她好不容易唆完了一小块,吐出个骨头,啃得光光的。

哎呀,我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这道我平时最讨厌的红烧猪蹄,好像好吃了,那香味似乎我也能读懂了,她吃得满手满嘴都是酱的饕餮样,我忽然就有些羡慕了。再过一会儿,我刚刚吃饱的肚子,竟然也开始咕咕叫了。

那一天我回到家,迫不及待地跟妈妈表示,我明天要吃红烧猪蹄——“一定要是那种大猪蹄,烧的软烂,咬一口都是胶质——美味啊!”

而我妈妈则是瞠目结舌,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她可能无论如何也明白不了,怎么只是去同学家玩了一趟,竟让我垂涎起了从小到大见了就瘪嘴的红烧猪蹄?难道那孩子会巫术吗?

其实那还真是巫术,咒语只有一句话:

“饭总是别人碗里的更香。”

或许正是因为“饭总是别人碗里的更香”,第二天我如愿以偿吃到了家里的红焖猪蹄,同样的色泽鲜亮,酱汁浓郁稠厚,也放了足量的桂皮八角茴香还有花椒,但是当我嚼着那口感丰腴的猪蹄时,总觉得欠缺了些什么。

我以为是家中做的味道不对,后来又特意自己点了一次盒饭,要了红烧猪蹄,然而吃到嘴里却依然不是当时垂涎的那种滋味。直到我再次去那位朋友家做客,又一次有幸目睹了她啃猪蹄的模样,我问她要了一小块跟着啃,这时候才感到如此美味,便在我口中圆满了。

第三类,是泡沫饭盒的运用被严厉批评整肃之后,开始占据上风的白纸质饭盒。

这类饭盒现在也算是常见,往往是那些小饭店里用来打包的,我个人比起那些塑料打包盒,会更喜欢这种白纸饭盒,那皮筋一箍。不过这类饭盒汤汁容易洒出来,而且成本应当比塑料饭盒更高,所以近些年来感觉又慢慢地少了下去。

说到白纸饭盒啊,就要提及那些小饭店和快餐店的盒饭了。

一荤一素8元,一荤两素10元,两荤一素15元……

类似的招牌,各位想必多多少少都有印象。那些路边快餐店说来不卫生,妈妈们每次路过都忍不住要对孩子叨叨“不可以吃啊,都是黑心米啊,地沟油啊。”,但是在外打工的仔子,囊中羞涩的路人,哪里顾得这么多健康不健康的?这些便宜实惠却不卫生的菜,支撑着他们在城市里艰难立锥,怎么又能说这些盒饭的存在就都是错的呢。

自然,还有一些不怎么讲究的小白领,还有一些妈妈说什么偏偏想反着试一试的孩子,还有通常不那么在乎的爸爸们,他们也偶尔会挤进去,和那挥着大勺热心招揽的大妈们说:“来份盒饭。”

大妈就会大着嗓门照例问要几荤几素,客人手一点,她们利落地一勺子下去,伴随着“多一点,要那一块肉”,和“已经很多嘞,不能再多了”的讨价还价声,把一个个饭盒箍好,装进袋子里递给客人。

那还是外卖小哥没有开始拯救城市的岁月,客人自己提着盒饭悠悠地往回走,粗心大意洒出汤来,也怪不得谁。

虽说这些小店在挑剔的母亲们的眼里,总是上不得台面,吃了好像要害死她们孩子的。但是不得不说,有几次我吃这盒饭的味道,着实好的超出了一些更昂贵的大饭店,或者也可能是因为不许吃盒饭的禁忌被打破,所以那些炒菜的味道从一开始就赢在了起跑线上?

不得而知。

对于此类盒饭,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快二十年前的一盒鱼香肉丝。它来自于一个黑漆漆,排风扇上挂着黏糊糊可疑黑油的路边小餐馆,却成了我再没吃到过的绝味。

我当时在新装上的空调房里,二十年多前的空调可不是户户都有的,新家能够装上一台,简直兴奋得要命。我们在新房摆弄家具,打扫卫生,忙碌好了还是要回老房子去等着这新屋透气的。就是那天中午,爸爸去楼下寻摸到了这家小餐馆,打包了两盒鱼香肉丝盒饭上来。

他可能本意是懒得走远,想随便凑合着吃一顿,可是那富有魔力的盒饭一打开,鱼香肉丝的香气简直直击人心最深处。那晶莹滑嫩的肉丝,红艳艳的胡萝卜细丝,挂着红油的脆嫩木耳丝,不起眼但是香味夺魄的姜丝,一筷子下去,爆炒爽滑的肉丝挂着红油,放入嘴里,浓厚的鱼香酱味中有带着一丝丝酸甜,直到此刻想来都忍不住吞咽口水,口颊生津……唉,竟无法找出一个词来,能够形容它的绝妙。

美味二字,简直是太逊色,太苍白,太敷衍了。不用来形容食物的“爆炸”,反而更适合它。

有时候就是这样,文字创造出来自然有它搭配的规矩,可又何必常常束在这规矩里呢,人本随性人,字本为人创,当感情发了酵,味道破了天,规律又算什么垃圾?不本就是等着感性去莽莽撞撞地冲破它们的吗?

爆炸的鱼香肉丝,明知搭配得不对,但那又如何?传达给人最直观的感受才是行文的目的,遵守规矩可不是,就像给味蕾最难忘的体验才是做菜的目的,死认正宗可不是。

所以在品尝各种各样的鱼香肉丝过程中,我时常在反思,究竟什么是规矩?它究竟有何种地位?不是不敬正宗,但只要好吃,为何偏偏要拘泥于正宗?那灯红酒绿的雅致馆子里的推杯饮盏从未有什么美味是记住的,确是高级,确是规矩,确是无可挑剔到了极点。

但那浓厚的匠气,已就像“美味”一定要配“食物”,“爆炸”一定不能配“鱼香肉丝”一样,足够浇灭任何疯狂的食客与癫狂的厨师的热火,让一餐盛宴陷入食物的八股里去了。

又怎比得上那一天,炎炎夏日空调房里的鱼香肉丝盒饭呢?

很多年后,除了品尝各种各样的鱼香肉丝之外,我还开始按着不同的方子亲自下厨烹调过这种川渝美味,好的坏的菜品都出过。这菜着实神奇,在很多菜谱中,食材都是不一样的。不过,尽管我已经知道最正宗的鱼香肉丝是需要放莴笋的,然而我最终还是在鱼香肉丝的烹饪上找到了自己的道——不要莴笋。

曾尝鲜滋难为馔,除却盒饭都不香,或许是那一盒夏日空调房里趴着吃的鱼香肉丝盒饭太深入我心,先入为主,那放了莴笋的正宗,反倒被我拒之门外了。

至于第四种盒饭,便是如今每一格每一块分好的塑料餐盒。

这盒饭是近些年出来的,这玩意儿我不打算写,因为——它他妈的实在太糟!

恕我直言,我从来没有在这种盒饭里感觉到过任何灵魂战栗的绝味,得到过任何妙不可言的回忆。

这该死的盒饭,最大的那块要放饭,圆的放汤盒,第二大的放肉,左右蔬菜。我的一荤一素呢?我的两荤一素呢?我的两荤两素呢?统统都不能选,这饭盒连把食物都条条框框地约束好了——连食物都要守规矩。我一点都怀疑人吃多了这样的盒饭之后能够退化成猪然后哼哼唧唧笨死。

唉,吃这种盒饭的自在快感与禁忌喜悦我是半点也没有体会到,倒是筷子勺子在那滑溜溜的塑料壁上捞得吃力,实在累极。

它不配得到我的流水账,所以不写了。

不然我的流水账,就会在其他流水账面前,变得不再英俊,再也抬不起它高贵性感又不羁的头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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