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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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扬州还有哪个顾家的三爷名叫顾峰的？顾若初用余光瞟向隔壁桌，那桌坐着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正在说话的便是顾若初的三叔。

顾峰三十五六的年纪，下巴上蓄着短胡须，方脸，身材中等，衣着锦缎光鲜亮丽，坐时一条腿抬起踩在凳上，痞里痞气的，两颊浮起浅浅的红晕，怕是喝酒喝多了些。

他散漫地挠着后颈说：“老太太最疼我，我也孝敬她一大笔银子，前儿也带你过去见过面，岂有不成的道理？”

他对面坐着的男人衣衫普通，神色颇为犹疑，心虚地笑着道：“可我哪是什么赵员外啊，不过是个破落户，你给我安个假身份不够，偏偏还把我死过老婆的事说出来……二小姐如花似玉，更加不能够看上给我了。顾三爷，你说你已经要进京享福去，这时候还消遣我做什么。”

顾若初听到他们的对话，着实吃惊不小。赵员外的身份竟是假的？一切居然是顾峰出的主意？她饭也不吃了，屏息凝神继续偷听。

顾峰摇头晃脑地饮一盅酒，满脸都是洋洋得意之色，“我家什么样，我肯定比你明白啊，放心，没消遣你。不是说好了二小姐嫁去后，大房嫁妆你我三七分成吗？就算不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得看银子的面啊，你说是不是。老太太已收下我的银票，况且她老人家素来不喜二小姐，必会鼎力促成此桩婚事。赵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顾若初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老太太什么样，大房什么样，事儿该怎么办才好，的确把后宅里头这点子事算计得明明白白。可惜，若他算计的不是他的亲侄女，不是为了骗大房的嫁妆，顾若初或许会给他喝一声彩。

大房做生意比不过二房，不过大老爷顾钟是守家之子，继承顾老爷子的生意后，便守着那些铺子过日子，胆大不足谨慎有余，虽赚不到暴利，却也从未亏过，多年来进项平稳，也攒下不少钱。

大太太只得两个亲生女儿，嫁妆必然往丰厚了置办，大小姐顾采兰出嫁时，嫁妆里有几间铺子，上万的银票，各色家具首饰，还有大太太用体己贴补的不少东西，叫顾峰看得十分眼馋。

那时顾峰才反应过来，大房不如二房富得流油，却也存着不少家当，于是，他把心思动到了顾采莲的嫁妆上，想从中大捞特捞。眼下，离扬州就是个机会。

顾峰之所以找到这姓赵的，就是看准他家里穷，没门道，胃口小，还不会把事儿往外乱说。到时候顾采莲嫁过去，她本是个面人，还不任人搓圆按扁，顾家人都上京去，就她一个留在扬州，就算知道委屈又能找谁说去？

顾峰琢磨着，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差错。

姓赵的仍是不够放心，他殷勤给顾峰又斟一盅酒，问道：“可婚事在哪办呢？就我家那两间茅草屋……多寒碜，多丢人呐。”

顾峰大手一挥：“我早替你想好了。我们家要上京，不少产业都在变卖，刚好有坐空宅交给我处理，我借你用几天就是，再不然，我把宅子赊给你，你得了嫁妆再把宅子的钱给我就是。”

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算计得这般周全，可见顾峰为分得大房嫁妆，的确费了不少心思。顾若初听得牙根直痒痒，亏顾峰能想出如此阴损的招数来对付自家人。

她想到丁氏母女对她流露出的善意，又想到这十几年来顾采莲没少被老太太嫌弃，日子本就过得辛苦，好不容易长到待嫁的年纪，却又被自己家人算计，可谓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倘若真让顾峰得逞，顾采莲嫁给个破落户，嫁妆被骗光，她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顾若初虽不愿与顾家的人有过多牵扯，但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顾采莲被推到火坑里。这件事，她要管。

顾峰兀自得意着，姓赵的却忽然警惕起来，身板一挺紧往四周看：“哎呀，咱们刚说的话可别叫人听去。”

只见离他们最近的那张桌上，只剩一桌残汤剩菜，人已不见踪影，不知是何时离开的，姓赵的这才放松下来。

顾若初也觉得悬，多亏小迟机警，拉着她先跑一步，不然恐怕要被那姓赵的察觉到什么。

小迟道：“二少爷，咱们接下来去哪？”

顾若初看一眼天色说：“去趟寿衣铺和脂粉铺。”

买全东西，两人在傍晚时分溜回家，而后一头扎进屋里，不许其他人进来，只说要早睡。

——

客氏素有起夜的习惯，今夜一如往常，她手持油灯，披件衣裳，从正院的正房里出来，沿着院内偏僻的小径去躺茅房。

时值盛夏，蝉鸣响亮，不远处的院门口悬着两只明亮的灯笼。这条往返的小径她走了无数回，即使不拿油灯，即使闭着眼，都能顺顺利利打个来回。

可今日不知怎的，她竟在路上被什么东西给绊住，哎呦一声把油灯摔在地上，灯灭了。客氏年纪大，这一摔骨头都要散架似的，扶着腰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这会儿功夫里，方才亮堂堂的两盏红灯笼刷地黑了，四周再无半点光亮，就连蝉都噤声不叫，一时间静得出奇。

“真邪门儿。”客氏低低嘟囔。她不由得害怕，不敢再往前走，踌躇着转身要回正屋去。

忽然，有阵诡异的琵琶音打破寂静，琵琶奏着小秦淮的曲儿，声音由远及近，愈发清楚。

客氏的冷汗簌簌落下来。漆黑深夜，灯火皆灭，又听到古怪的声音，任谁都会联想到，这怕是撞见鬼了。

也不知这是只什么鬼，竟找上她的门，客氏心想这鬼怕是找错了人。她猛咽口水，闭着眼睛忙念“阿弥陀佛”，浑身抖个不停，只盼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然而琵琶声始终没有消失。客氏偷偷掀开一只眼，战战兢兢向外看，这一看不要紧，她重重跌坐在地上，差点当场昏死过去。

不远的梨花树下站着一只白衣女鬼，长发及腰，沿着两侧披散开来，女鬼的嘴唇乌青，肤色惨白，两只眼睛被头发挡住，看不清楚。

亲眼见到女鬼还不算最糟，最糟糕的是，客氏认出女鬼怀中抱着弹奏的紫琵琶，明明是……是林婉的爱物！

客氏再去分辨那女鬼的面容，牙关都战栗起来，不是林婉还能是谁。

“娘~~”女鬼林婉开口了，嗓音一如她生前那般细软，也格外瘆得慌。

客氏听见这声娘又吓出一身冷汗，喉咙干涩得很，腿脚更是软得完全站不起来。

“娘~您为何不许立儿媳的灵位~~”女鬼林婉重复着这句话，客氏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缩在一块岩石边，抖若筛糠，这会儿活脱脱像个小媳妇。

客氏张着嘴动了动，却发现说不出话，又惊又惧，汗如雨下，生怕林婉向她索命。

“若儿媳无灵位，娘走到哪，儿媳便跟到哪~~”

又受女鬼惊吓，客氏心念一松，登时老泪纵横，弱着声边哭边说：“你别跟着我！许你立灵位，明儿一大早就给你立去！别跟着我求求你别跟着我……”

眼瞧客氏的鼻涕泡都哭出来，女鬼林婉不再去弹琵琶，又轻飘飘地道：“娘~~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儿媳都在天上听着，看着呢~~”

客氏的三魂丢了七魄，听女鬼林婉这般说，便知她还怨自己坏了她的名声，记恨着自己骂她□□。

客氏有口没法辩，这确确实实是她做下的事，没处推卸去。她骇极，心道今夜她是躲不掉这索命鬼了，又悔极，好端端地，干嘛要拦着顾若初给林婉立牌位！

身下一阵不受控制的哗哗响，客氏很快闻到股尿骚味，自己的亵裤渐渐湿掉大片。可她顾不得丢人不丢人的，只用尽力气喊出一声“饶命！”，便白眼上翻，昏了过去。

府内小厮每隔一个时辰才会巡夜一次，老太太晕过去足有两刻，才被人发现，把老太太抬回屋里。老爷子睡得沉，直到被下人叫醒，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夜闹腾得很，先惊动了大房，大老爷大太太急忙穿好衣服过来瞧老太太，星夜遣人请先生去，后来二房三房的老爷太太也过去陪着，直到先生用针刺进人中，老太太终于悠悠转醒。

彼时，顾若初与小迟趴在正房对面的房顶上，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老太太一醒便扯脖子嚷嚷：“快给我二儿媳林婉立牌位！立个极好的，快去！”

顾铭和郑氏皆是一惊。老爷子皱眉，对客氏道：“你发什么疯？”

老太太没空与老爷子争辩，只对儿子儿媳们喊：“怎么还不快去？难道你们想要我老婆子早死嘛？”

“是，母亲，儿子这就去办。”顾铭虽然云山雾罩的，全然不知晓前因后果，却知道此事与二房有牵扯，故第一个回话，大伙就跟着他退下。

“二少爷，咱们也走吧。”事儿已办好，老太太确被顾若初假扮的林婉吓住，两人是时候该回去。

顾若初点点头。涂抹在脸和脖子上的白色厚粉已经擦去，长发搭在一侧肩头，那身吓死人的白衣一时没处换去，只在外头套件浅蓝色的外衫挡着。

她自己全然不知，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与“少爷”俩字一点边儿都不沾。完全是女人。

“可是咱们该怎么回去。”顾若初往四周看，各门进进出出着下人，这会儿下去，必然会给人看见。

“也怪我，非要留下来看戏。”她因见嚣张惯了的客氏被吓得尿裤子，心头暗爽不已，让小迟帮着她爬上屋顶，看事情后续如何。只是看戏看够了，天也要亮了。

“二少爷，咱们在屋顶上走就是。”大宅内的房屋密集，从房顶走的确能够回到顾若初的屋子里。

“啊？这个我恐怕做不到。”顾若初迟疑看着周围高矮错落的房顶，就她这身手……不，她根本没有所谓的身手。

小迟笑了笑：“二少爷放心，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