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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味堂用过晚膳,时辰尚早,再加上明日才开课,夜里没什么事情可做,不少学子都出去国子监逛了逛。徐绍每日必要练武,说要去演武场,孟时涯以初来乍到,许多东西未曾收拾为借口拒绝了一同练武的邀请,随着林长照回了竹涛院。

一路上,灯盏燃起,红晕铺满脚下,颇有几分旖旎绮丽的意趣。林长照性子拘谨,言语不多,便听着孟时涯跟同窗已有一年的学子们打招呼。

其实孟时涯对那些昔日同窗不甚相熟,有几个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他冷冷淡淡地回话,旁人只觉得他个性就是如此,也不计较。或许是前两日孟时涯痛打李恒等人之举颇得人心,往日里对他疏离有加的学子莫名热情了几分。

“孟兄回到府中,令尊可曾责备于你?”林长照侧脸看过来,笑问。

孟时涯压下心头暗喜,淡淡道:“这倒不曾。家父在朝堂上总被刑部尚书、京兆尹排挤,心中愤懑已久,我打了他们的儿子,他恨不得跑到陛下眼前夸我英勇呢。”

林长照愣了片刻,笑出声来,低着头轻轻骂了句“胡说八道”。

“不过那姓李的和姓余的都是小心眼儿,明日在学堂他们必会寻我的麻烦,到时候辛苦林兄你跑一趟,偷偷把祭酒大人请来,为我主持公道。”

“孟兄懂得拳脚功夫,难道怕打不过他们?”

“这倒是。大不了,再打他们一顿,叫他们从此绕着我走。”

林长照抿嘴低笑,不再说话。

回到癸字号房,屋内其他两位学子,周泰平和阮青山正捧着书卷埋头苦读。这二人都是广学馆的,都想着年末国子监试考能拔得头筹,转入太学院,是以格外用心。孟时涯悄声收拾衣物书册,也幸赖家教甚严,举止文雅,才不至于打扰到他人。只是他毕竟从下被伺候惯的,整理东西实在不擅长,忙碌了半天,那周泰平和阮青山都睡下了。

国子监学舍设计得极为精巧,每间房里四个学子的床铺用木板围隔起来,只留两扇小门。夜里把小门关紧,再拉上帘子,既不透光,又能隔音。这是因为学子生活习性不同,怕相互之间生起矛盾而特意设计的。若非如此,孟时涯也不会这么早就搬入学舍。他这几日都做噩梦,梦见前世种种而惊叫醒来。若是叫林长照听去了,只怕一切都要露馅儿。

孟时涯去外间洗漱回来,对着书案上乱七八糟的物事儿犯傻。荻秋那孩子,生怕他住不惯,往包袱里塞了许多东西,光狼毫笔就带了几十竿。作画的颜料都放在广口瓷瓶里,整整二十余个瓶子,堆得书案没有丝毫空地。

林长照洗漱回来,看到的便是孟时涯左手一把狼毫笔,右手一个瓷瓶,皱着眉头想发火又发不得的无奈神情。

“衣柜下有隔层,是给学子放纸笔用的。孟兄不若把狼毫笔放在那儿,对,就是那儿。还有这些纸张,拿棉布裹了,一并放进去,反正用不完。孟兄平日爱作画,颜料就置于书案上,摆放整齐也就是了……砚台一个足以。这瑶琴实在放不下,就放在床头的木匣上罢……还有这笔架……”

孟时涯嘴角噙笑,听从林长照摆布,把物件一样一样放置完毕。抬头瞧见林长照摇头苦笑,挑了挑眉,压低了声音道:“林兄笑我娇生惯养?”

“岂敢。”林长照瞪过来,无奈笑道,“这些事,我原也是做不来的。”

孟时涯料他想起了家人,知此时林家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又远离故土来到京城,难免心境凄凉。他搬了圆凳,示意林长照坐在书案对面,自己则取水研磨,铺开宣纸,提笔勾勒。

“林兄今夜似乎不困,晚睡些也无妨。横竖我初次宿在家外,躺在床上也是辗转难眠,不如就陪林兄说些家常话罢。”

林长照看向他,微启双唇,甚是诧异。少时点了点头,将烛台取来放在书案上。孟时涯正欲提笔,忽而想起什么,抬头,叫林长照多穿件外袍。林长照迟疑片刻,转身取了件棉袍披了,重新坐好,目光落在宣纸上。

浓墨熏染雪白,几笔划落,宣纸上便出现了低矮群山,连绵荒野,一道长河穿山越岭。孟时涯提腕勾画,屏气凝神,英俊脸庞上带了几分沉重。

成群骏马出现在画纸上,马蹄奔腾,溅起河水浪花,仿佛能听到万马齐鸣,豪壮辽阔之气扑面而来。

林长照痴痴望着游走的笔尖,思绪飘到了几千里外。孟时涯蘸了颜料涂抹,山带暗绿,草带青黄,骏马或有枣红、灰褐夹杂……末了那画纸一角,画着身穿戎装的男子,看不清面容,唯见头盔上一抹红缨于风中猎猎。

林长照眼中湿润,感触万分,正欲抬头说话,又见那狼毫挥动,两行题字跃然纸上——“连山壮阔与栾江,骏马齐奔看苍茫,谁能为君将旗鼓,俱是通州好儿郎。”

连山以西是燕国,栾江更是穿过大周朝直通燕国,俱是最偏僻的通州的要塞之地。大周朝立国六百年来,通州儿郎为守护边境,血刃沾身,战功赫赫,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画作完毕,孟时涯从匣子里摸出印信,下方上刻山峦之状,通体血红,一看便知价值连城。他沾了印泥,抬手在题字下方稳稳垂落,正是流传中世人渴求的“天门铁衣”四字。

孟时涯提起宣纸,递给林长照,满目温情。林长照怔怔望了他许久,才伸手接了,细细端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唯恐眼前的图卷是幻境一般。

“这是……连山,这是栾江!通州闻名于大周,都只为这一山一河!”

“错了。通州闻名于大周,是因为通州儿郎骁勇善战,百折不屈。”

“……是啊,是啊……”

林长照激动万分,红了眼眶,被孟时涯看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忍了眼泪,将画卷铺展在书案上,生怕折损了丝毫。

他叹道:“你画得,可真好……我隐约似听见了骏马嘶鸣。呵……小时候,我曾见过数百匹军马横渡栾江,波澜壮阔,一度想着要做大将军,骑上战马,征战沙场呢。”

“入朝为文官,何尝不是沙场征战?”

“的确如此。”林长照点头认同。他忍不住再去看那辽阔的荒野,目光落在戎装人的身上,不由得好奇问道:“这是画的通州儿郎,还是孟兄认识的人?”

孟时涯起身拨了拨烛花,背着手在书案旁缓缓踱步,悄声说起了往昔。孟时涯的外祖父李珹,是大周朝李氏皇族的旁支,袭封广安王,享万户恩赐,生养了两儿一女,女儿嫁到京城邺安,他与两个儿子则镇守通州边境二十余年,先后捐躯,俱葬在连山下,栾江畔。

“外祖父一生戎马,豪情磊落,纵然惨死边关,也不曾后悔。他是生于京城,却在通州长大,两位舅舅也是。外祖父与舅舅,向来以通州人自诩,甚是得意。……五年前,燕国偷袭连山关隘,外祖父伤重,我偷偷跑去探望,不想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两位舅舅也……那时我站在荒野上,痛哭流涕,埋怨外祖父与舅舅迟迟不肯回京城,最后落得身死他乡。后来看到骏马奔腾穿过栾江,连山横亘起伏,心中激荡,似是明白了些许。如今,已是全然明白了。”

房内一时静寂,唯有灯花哔啵作响。

林长照望着画卷,思忆故乡,情难自禁。孟时涯则望着他,追忆前世,想到那时孤苦伶仃打理了外祖父和舅舅的葬礼,满心怨恨,回到京城性子大变,冷傲乖戾,偏执无情,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最终又害得……孟时涯苦笑。若不是重新活过来,这辈子只怕跟前世一样,自甘堕落,终将落得如李恒、余正那般人人痛恨,背负一世骂名。

窗未关紧,通过缝隙,能瞧见绿竹随风轻摇,枝叶婆娑莎莎作响。竹香伴着墨香,令人沉醉。

孟时涯想得出神,待发现林长照伸手在他眼前轻晃了两下,不由得笑出了声。林长照赶紧摆手叫他压低声音,孟时涯连连点头,甚是乖巧。

林长照替他把已经干了的画卷卷起收好,准备塞进他书案一侧的瓷缸里,瓷缸已经放了不少孟时涯从府中带出来的画轴,林长照拨弄好大会儿,生怕新的画卷挤压坏了。

孟时涯扯住他袖子,示意他不必忙活,随后把那画纸往他怀里推了推,意思再明白不过。

“你这是……画给我的?”林长照讶然,瞪大了眼睛。

“自然。这屋子里,可只有你一个通州儿郎啊!”孟时涯笑道,“我瞧你似在思念故乡,就画了通州的连山、栾江、骏马,好叫你解一解思乡之苦,也免得今晚夜不能寐,明日在学堂里打瞌睡。”

“我可不会做那有愧圣人之道的事。”

“哦?那不如晚些再睡,且看看明日如何?”

“……你这人……”

孟时涯嗤嗤笑起来,林长照拿他无可奈何。那副画在他手里放了少时,又被他放回孟时涯的书案上。

林长照道:“既是送我,总该装裱了,我也好挂起来,向他们炫耀一番。‘天门铁衣’的墨宝,千金难求,以后我若是没钱可使,就把画藏起来,谁要瞧一眼,须得一两银子。”

“都说读书人清高,林兄却这般市侩。哎,早知如此,我就随便画两匹掉毛断尾的老马,看谁还说我画得好。”

“都是跟祭酒大人学的啊!昨日他跟我说起如何坑了工部尚书,叫他为国子监捐献了几百两银子,我不过是现学现用。”

“……原来如此。”

孟时涯听到他提起贺之照,透露出与贺之照熟稔若此,不免心酸,也只得忍了。好在林长照虽不善与人交际,但若与人谈得拢,便是无话不谈,甚是信赖,孟时涯心中略略宽慰些。只盼以后能比今晚相处更自在些,早早成为挚友,然后再叫他知道自己一片情深。

孟时涯本是知道林长照父母仙逝,眼下出于关怀之意,也只好问一遍他家中还有何人。林长照自幼丧母失父,早已习惯孤苦,乍被提起也不觉得难过多少,只道他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在他懂事之初也病故了。他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我父亲曾在通州镇军大将军旗下做了个传令小兵,后来负伤不能再上战场才娶了我母亲,母亲生我又难产而死。他过惯了军中的日子,一心想栽培我学武,以后考个武举,可惜我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未能如他所愿。不过他病逝之前,巧逢解甲归田的镇军大将军,承蒙大将军夸赞,含笑而去,此生也算不枉。”

林长照轻描淡写说了身世,又说起那位梁大将军是个能武能文的,不能再披战甲,就在通州乡下开了个学堂,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林长照在他家里做做勤杂,如同义子,更得梁大将军指教,是以聪慧非常,被人传作神童。后来梁大将军重病,留了书信给朝中老友,托老友指引林长照到国子监太学馆读书。若非如此,平民出身的林长照只能入读广学馆。这本已是三年前的事,林长照给梁大将军守了三年的孝才离开通州来到邺安。

孟时涯前世只知道林长照出身贫寒,父母尽逝,也曾疑心他出身贫寒何以进了太学馆,没料到其中还有这般缘由。越想,他越是对林长照钦佩不已。年幼如他,无依无靠,还知奋进。若非勤学,又如何能得大将军青睐亲自指教。更何况他这般孝顺,非为至亲也守孝三年,否则他早早入太学馆,学有所成,恐怕眼下已经金榜题名了。

林长照像是许久未曾提起往事,不知不觉说了很多。等情绪平复,颇难为情地笑了,说自己命中不幸,却总是遇到贵人,先是梁大将军,然后又是贺大人。

孟时涯心道,总有一日,我也要成为你口中的贵人,助你高升,护你周全,保你此生安享太平。

屋外梆子声隐约响起,随后是学舍的守夜人拉长了音的喊声:“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原来夜已深了。

孟时涯与林长照相视一笑,俱是长长吁了口气。虽然还在兴头上,但想到明日要早起,便打了个招呼,各自分开去安歇。

孟时涯特意提醒,明日得空他就找人把画卷给装裱了,等弄好定要林长照挂起来,但不许收钱叫他人来围看。

林长照被他逗笑,答应了绝不收钱。孟时涯又叮嘱,不许他带贺大人来看。林长照不解其意,孟时涯叹气说,贺之照才是真的丹青高手,自己怕贺大人看了这画,质疑他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声。

林长照嘴角噙着笑去睡了,看上去忧愁尽去。孟时涯这才放下心,关了窗,熄了烛火上床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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