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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时涯在床上辗转难眠之际,贺府的大门被人敲响。耳房的值夜人闻声起来开了房门,看到的是两个身披斗篷,风帽几乎遮去了整张脸的男子。值夜人立刻把人请进来,紧紧拴了大门,才弓腰致礼,但并未出声。那二人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值夜人绕过前院,去了后院亮着烛光的屋子。
值夜人轻轻扣门,压低了声音唤道:“大人,贵客到了。”
屋内一阵响动,不多时,门从里面拉开,国子监祭酒贺之照现身,满脸惊喜,拱手把客人引到屋内,又关了门,转身行了一礼。
一只手将他扶起,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后那只手的主人扯去风帽,露出了一张略显稚嫩的清秀脸庞。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身量不算高,但腰背挺直,颇具贵气。
他身侧的人也拉下风帽,三十出头,留着短髭,目光炯炯,甚有威严。
贺之照也对那三十出头的男子拱手一礼,算是打了招呼,引着他们到厅堂上坐了,亲手沏茶,先后送到少年与那中年男子手里。
少年坐在主位,像是来惯了此处,解下斗篷,随手一抛便将斗篷甩到了帷幕遮挡着的内室一角的衣架上。贺之照看在眼里,淡然一笑。
“贺大人怎的这么晚了还没入睡?”少年开口,嗓音清亮,甚是悦耳。
随行的男子笑了起来:“想必为着明日国子监开课在忙吧。国子监这两日可真热闹啊,来了不少各州出名的学子,原先入了两馆的也有惊人之举。”
贺之照摇了摇头,笑道:“何将军就别来取笑在下了。学子顽劣,差点儿在国子监闯出大祸,至今我还没能给平南王一个交代,着实头痛呐!”他看向年轻人,又道:“六皇子不必担心,那孟时涯心性其实不坏,往后也是能堪大用之才。”
这两位深夜访客,正是当朝六皇子李云重,和守卫皇宫的右卫上将军何冲。
六皇子李云重闻言笑道:“他若为朽木,孟尚书也不至于那般护着……”议政殿上孟承业颠倒黑白,痛哭流涕地指责平南王纵容其子行凶,把孟时涯推到冰冷池沼里差点儿淹死,一副无赖模样,难怪平南王暴跳如雷,口出狂言说什么“淹死了也活该”,惹得陛下不悦。
“此事可牵扯到六皇子?”贺之照问道。
李云重轻轻摇头,没说什么。
何冲在一旁打抱不平:“三皇子上奏说都是国子监教管不力,要撤了贺兄的职位,另选他人为国子监祭酒。六皇子不能明言袒护于你,就提议说干脆撤了国子监,被陛下骂了一通。”
“骂得好。”贺之照哈哈大笑。
李云重气恼,白了他一眼,终于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
何冲把这些时日宫里大事捡些重要的说了。其一是皇帝病情稍稍好转,上朝两日,处理了些政事,这日午间又发热不退,时睡时醒。几个皇子轮流侍寝尽孝道,看似风平浪静;其二是文武恩科考官已定,文试由孟承业做主考官,武试则是刑部尚书余以初主考。这二人曾做文武状元,眼下官阶也是最高,朝中大臣没多少异议,约莫再过三日就会张榜告知天下,定好恩科开考之日;其三是皇后自作主张给四皇子定了婚事,是她娘家侄女,四皇子并不领情,当众说了不娶,还自请驻守灵州,眼下闹成一团;其四是五皇子此前去通州押运粮草却暗中克扣将士军饷的证据以及找到了,只待良机,一击必中,叫五皇子难以翻身。
李云重痛恨胡贵妃与五皇子母子二人,然到底顾念血脉相连,不愿匆匆翻出五皇子贪污的证据,让三皇子落井下石结果害了五皇子性命。他意欲等三皇子耐不住性子自行犯错,再将二人一并处置,也省得相互之间没有牵制而失了分寸。
贺之照看着李云重长大的,知晓他是什么脾性,再说六皇子以后若要即位,留下残杀兄长的骂名并不是好事,也就不责怪他心软了。
皇帝的病情已然如此,六皇子也无可奈何,只好日日陪伴左右,聊表孝心。皇帝对他和淑贵妃母子历来薄情,六皇子对皇帝虽有孝心但也说不上父子情深,他便每日端茶倒水,亲试汤药,落一个幼儿贤德的名声,也尽了为人之子的心意。
至于文举开考,六皇子对孟承业也算是颇为信任,孟承业无可再升,又不贪财,是以无须担忧文举舞弊。他忧心的是余以初眼高手低,办砸了武举,选出一些不能为将的鲁莽武夫。
贺之照沉思良久,道了句“勇士易得,良将难求”,嘱托何冲别再举荐韩胜来取代余以初,免得三皇子一众人疑心,继而牵扯到六皇子。
“那四哥却要如何?他当众顶撞皇后,皇后懊恼偏要促成这桩婚事,等父皇醒来听了皇后的话,若成了定局,只怕四哥要违抗旨意……他本就冲动,要是被三哥他们添油加醋……”
“这就要看六皇子你的了。六皇子为陛下侍疾,每日守在一旁,其他皇子可没这个耐性。你只需把那边疆战事危险提上一提,再说四皇子苦读兵书勤学武艺是以不能伺候在侧,一来好成全四皇子京外驻守的心愿,二来也让陛下明白四皇子并非孝心不足。”
“可若是皇后抢先开了口呢?她与胡贵妃,每日都去父皇那儿刺探消息,父皇醒来必瞒不过她。”
“那又如何?她总不敢待陛下一醒就提四皇子的婚事。陛下只会疑心她是给自己‘冲喜’,然后勃然大怒。要知道,陛下一直不肯信自己重病难医,绝不希望听见所谓用喜事来消灾的说法。”
李云重与何冲听罢,连连点头。何冲低骂了他一句“老奸巨猾”,李云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瞥见贺之照一脸无奈,笑得越发灿烂,眼泪都要出来了。
“哎呀,六皇子可许久没这么笑过了,上次还是听说孟家公子痛打‘邺安四犬’,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呢!”何冲哈哈大笑,拍了拍贺之照的肩膀,“贺大人,还是你这个做老师的有办法!”
李云重不好意思地收起笑容,又是那副皇室气派,威严不可亵渎的神情,一如十年前初见贺之照。七岁的孩童额头顶着淤青,圆溜溜的大眼睛瞪视十七岁的贺状元,带着几分警惕,抿着嘴巴不张口,直到肚皮下咕咕作响。
贺之照出身不高,然心存大志,自从识得这位六皇子可为明君,就尽心尽力为他筹谋,一同隐忍,多次失去升迁的机会。后来甚至假意疏远六皇子,从权力中心的三省六部转入国子监,数年光阴才成为国子监祭酒。李云重极为信赖他,有时不免露出幼时撒娇耍赖的小性子。
咕噜噜,咕噜噜,一阵闷响。两道目光落在了何冲的肚子上。贺之照与李云重面面相觑,都是颇为嫌弃。
何冲挑眉,揉了揉肚皮,叹气:“这不能怪我失礼啊殿下。我家夫人晚饭做得早,我自然吃得早,眼下早饿坏了。您看看贺大人这儿,没个丫鬟上茶点,也没个夫人给他备宵夜,贵客到了都没东西吃。”
“在下平日都在国子监用膳,饿不着。”贺之照轻嗤,“国子监知味堂的饭菜,还是很可口的。”
李云重笑道:“那倒是。你从各位大人手里坑去了多少俸禄,本王还能不知道?知味堂的厨子,还有两个是从本王府上抢去的呢!”
“殿下要记得,不可耽于饮食,才能成大事啊。”
“又胡说。”
“哪里胡说了?你看你五皇兄,整天胡吃海喝,胖成什么样了?不等三皇子暗害他,他也要吃出一身病来把自己害死!”
五皇子天生肥壮,完全没继承胡贵妃妖媚的容貌身段,因此皇帝虽然极其宠爱胡贵妃,却对五皇子不冷不热,说不上多么喜欢。偏偏皇后不受宠,皇后所生的三皇子模样最肖似皇帝。皇帝为难于立太子,不能说没有这个缘故的影响。
“哈!别提他!但凡他争气一点儿,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斗不过三皇子!昨儿个宫门口我和几位大臣可都看见了,他下马车的时候,愣是踩破了脚踏,差点儿跌个跟头,我们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可真难受……”
何冲性子开朗,说话时常没有顾忌,好在他也知道场合轻重,加上平时没少在三皇子和五皇子那里受委屈,就连懦弱的大皇子有时也可以刁难他这堂堂上将军,故而李云重便放任他。
“……听说你那国子监来了个竹竿似的年轻人,是什么通州第一才子,还说瘦的太可怜,没进国子监大门呢就晕倒了……”
贺之照拧眉头,若不是碍着品阶不如对方,非要给他一拳叫他闭上嘴巴:“你这包打听的臭毛病怎的还没改?”
何冲挤眉弄眼,嬉笑道:“我不包打听,你哪能知道那么多重要消息?行了,说说吧,那年轻人可是你亲自抱进国子监的,眼下身体可好?能养胖了为我们所用吗?”
李云重端起茶杯,撇去浮上来的茶叶,喝了一口,茶水已凉,就放了回去,正襟危坐,望着贺之照,嘴角含笑,似在打趣。
贺之照哭笑不得,摆了摆手,道:“他又不是待宰的羊羔,什么养胖不养胖的?那孩子姓林,名长照,取自‘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确是满腹才华。”他忽的顿住,轻轻摇了摇头,又道:“林长照秉性单纯,只怕难敌朝中虎狼之辈,我也不好强求,只当他是个文墨知己罢了。”
“知己?”李云重低声喃喃,“世间难得一知己……先生何其幸运。”
贺之照看着他,但笑不语。
李云重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耳廓泛红,辩解道:“本王可不是在抱怨——本王……心在天下,但求贤才,不求知己……”
“唉,说起来,殿下也不小了,皇后既提到四皇子的婚事,只怕也早为殿下的婚事做好了打算。”何冲道,“以属下看,殿下还是早点儿寻个心上人,向皇上请旨赐婚,也好叫皇后知难而退。”
李云重怔了片刻,转头向贺之照求主意。贺之照望着他,沉思良久,点了点头。
何冲正要把京城权贵之家有适龄女儿的一一报出来,贺之照截住了他的话头,无奈道:“已是四更天了,将军不是饿得不行了么?回去找嫂子煮饭吧!殿下劳累一天,也该歇着了。”
贺之照偶尔也会没规没矩的,他这样赶着客人走,身为贵客的李云重也不生气,只是临走前径自去了贺之照内室,把他挂在床头的一幅松照青山图给拿走了,说是万一出了门被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密探围堵,拿着画坛圣手贺之照的大作,别人也只会猜想这是堂堂六皇子强取豪夺而来。
“堂堂皇子大半夜跑到臣子家中打劫么?谁信?”
“本王又不是特意来你府上的。本王去千佛寺给父皇祈福回来,顺路经过,想着父皇最爱贺大人的书画,就拿了一幅准备献给父皇。”
千佛寺在玄武街这头,皇宫在玄武街另一头,贺府恰好在玄武街当中,这理由无懈可击。李云重得意而笑,心满意足而去。
贺之照不能亲自送他们出门,便站在院中等守夜人回话,不多时守夜人来报,说六皇子跟何大人离开了,贺府附近不见密探踪迹。贺之照垂着眼帘,轻轻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转身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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