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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时涯悄悄离开了杏花林,翻身上马,奔向邺安城门。

他没有回孟府,也没有去国子监,而是径自来到了京兆府衙,以通州白泽大营折冲都尉的身份求见京兆尹黄大人。

黄大人接见了他,孟时涯客气两句,便提出要见一见被关在府衙大牢的李恒。孟时涯与林长照是同窗,黄大人知道他痛恨差点儿烧死林长照的李恒,此番许是为了查问李恒事情缘由。总归李恒始终不肯承认是他与余正放火烧折柳台,黄大人也想借由孟时涯之口探一探究竟,便爽快答应了。

孟时涯跟着牢头,直往地牢深处。京兆府衙大牢修建得早,破旧不堪,窗口狭小难见天日,大白天也得点着油灯才能看清牢里的情形。新上任的黄大人虽然尽职尽责,奈何修缮牢狱工程浩大,到如今也只完成了一部分。

李恒不得人心,黄大人对他这种堕落的王族子弟甚是厌恶,自然不会把干净敞亮的牢房给他住。

孟时涯往牢里走得深一些,便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叫骂。

“黄士德!你放我出去!……我没杀人!……姓黄的!放我出去!”

带路的老头啐了一口,懊恼万分地抱怨道:“这臭小子真是烦人,自从进了大牢,没日没夜地乱喊乱叫!他非说自己是无辜的!哼,折柳台叫他烧了后院,他是没烧死人,可若不是徐大人出手,那个国子监的学生只怕真的要给他烧死了……”

“是李恒在叫?”孟时涯沉声问道。

牢头挑了挑眉:“可不是!吵得人耳根子疼!”

“……林长照!你污蔑我!你不得好死……是你自己放的火……”

李恒的声音在牢里回荡不绝,刺耳无比。不等孟时涯发怒,前方牢里便有人叱骂不休——“你这阉货还有完没完?整天叫啊叫的是不是想早点儿死?!你再给老子叫一声试试看?!”

“混账!你,你这王八蛋……”

李恒嗓音里带了点儿哭腔,他自从被阉割,声音变得奸细不说,哭起来更是难听。骂他的那人听了他的回呛,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故意捏着嗓子学他说话——“混账~你,你这王八蛋~哈哈哈哈,听听你这恶心人的腔调!”

牢里关押了不少囚犯,本来看着孟时涯进入大牢,都好奇地盯着他看,听了那人学李恒说话,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牢里顿时热闹起来,牢头不得不板起脸,甩着鞭子叫他们安静。

孟时涯来到关押李恒的牢房外,李恒正涨红了脸,扒着木栏杆叫骂不休,嘴里污言秽语不断。他长发凌乱披散在肩膀,一张脸脏兮兮的却半点儿胡茬也没有,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若不是那双眼睛里满是狠毒,孟时涯竟有些认不出来。

李恒脸被头发挡着,没有注意孟时涯的到来。他指着隔壁牢房的中年大汉,叫嚣着待他出去就要他的命。

孟时涯目光落在牢房里,见木板拼成的床上铺着两床被褥,被褥颇厚还是新的。床头搁着水罐和瓷碗,比起其他牢房算是好上许多。

牢头轻蔑地瞪了李恒一眼,道:“这小子太不识趣!他兄弟送来了吃的用的,他还咒人家早点儿死……哼,若不是给他连累,他那兄弟早就飞黄腾达了!”

原来是李瑛。

李恒听闻牢头说话,抬头来看,霎时呆住。

孟时涯目不转睛望着他,嘴里挤出一丝冷笑。

李恒颓然倒坐在地上,好半晌才收回视线,凝视石板上的凌乱枯草。牢头等得不耐烦,那鞭子敲打木栏杆,催促李恒站起来回话。

“你是为了林长照来的?”李恒嗤笑一声,叹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份痴心……”

孟时涯弯下腰去,与李恒平视,瞧他一副毫不知错的嘴脸,忍不住伸出手去揪着他一缕头发,将他拽到跟前。

他想到了前世是如何亲手杀死李恒的,恨不得立刻将前世的手段通通用上。孟时涯手上用力,李恒痛呼一声,脑袋撞在栏杆上,抬起头时,愤恨无比地怒视孟时涯。

“牢头大哥,你先去休息,我有些话想与这位小王爷说。”

“好好好,你们聊。”牢头顺手打开隔壁牢房的门,将那里的囚犯挪到了稍远些的地方。

等他们走远了,孟时涯松开手。李恒被推了一把,跌倒在地,抱着一头凌乱的头发哀鸣。

“你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呵呵……还能做什么?毒打一顿罢了。”

“只有这样吗?”

“怎么,难道你也以为,我是要烧死他?哈哈哈哈……也对,我李恒身败名裂,他林长照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我辩解一千句一万句,哪里及得上他说一句?”

孟时涯微皱眉头。这李恒说话倒不像是在撒谎,难道折柳台的火不是他与余正放的,而是意外?可是黄大人也说了,长照醒过来后的确说过,李恒与余正发了疯,不但要放火烧死他,还打算烧了折柳台,让火势蔓延整条街。

难道是长照受惊吓,弄错了吗?

孟时涯站起身,俯视凄然而笑的李恒,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非礼了长照?”

李恒愣了片刻,忽的笑出声来,哈哈大笑:“非礼他?他瘦得成了骷髅,丑得要命!若是以前,我倒还有兴致,可如今,我怎会非礼他?我啊,不过是恨他污蔑三皇子,害得我连荣华富贵都失去了……对余正来说也是如此。”

李恒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长叹了一声,哭了出来:“我这副模样,遭人耻笑羞辱,生不如死,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那日在街上碰到林长照,他居然嘲笑我和余正是丧家之犬!这口气,如何能忍?!所以我与余正约定,将他抓到折柳台,本打算折磨他一番,然后阉了他,剥光他的衣裳,叫他丢尽颜面……可是没想到,他居然有人暗中护着,挨了两脚就放火,等姓徐的来了,他便晕厥过去!接下来的事情,不用猜你就明白了……所有人都以为我跟余正试图杀人放火,余正还为此丧命……”

说罢,李恒一拳打在栏杆上,尖细的嗓音在牢房里回荡不绝:“我只恨没有立刻杀了他!结果害得自己进了大牢!孟时涯!你跟林长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活着一日,就不会放过你们!”

孟时涯沉默少时,转身准备离去。他走开两步,顿了一顿,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若知道自己前世做了多少恶事,对长照做了什么,你又死得如何凄惨狼狈,只怕就不会这般猖狂了……李恒,长照必不会无故诬陷你们,你还是想一想,近日来都做过什么恶事吧!”

“虐杀几个乞儿算什么!他们的命是小王我花钱买来的!我爱怎么杀,就怎么杀!大周律法也不能判我斩首!哈哈,哈哈!”

“……大周律法尚有不完善之处,的确不能判你死刑,但经过折柳台之事,昔日平南王府彻底失了圣心,为保住李瑛,陛下必不会再让你连累于他。从今往后,这大牢,你是出不去了。”

孟时涯大步走远。

李恒呆呆傻傻地跪在牢里,半晌后咆哮一声,嚎啕大哭——“不会!不会的!我没有杀人!我能出去!放我出去……啊——”

走出大牢,孟时涯在府衙的院子里发了会儿呆。他心神难安,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让他一时有些喘不过气。前世林长照濒死之际对他说,“若有来世,惟愿素不相识”,这辈子他还记得,林长照却真的不识他了。

可是听了李恒的话,孟时涯隐约觉得,这辈子的林长照,他也是不够了解的。

他总觉得长照文弱心软,可不曾想过林长照若讨厌一个人,也会花费心计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孟时涯不清楚林长照到底有没有污蔑三皇子,当年三皇子派人挟持林长照,是有些蹊跷,但孟时涯不想怀疑林长照说谎。可是折柳台失火之事,孟时涯不能不怀疑,只因为一切都太巧了。

到底是林长照记着从前在国子监被李恒、余正他们欺负的仇,还是贺之照借着林长照的手,除去这几个纨绔子弟的同时还打算保住李瑛呢?

孟时涯带着一肚子心事回了孟府,赵嬷嬷见到他,先是哭了一场,然后欢欢喜喜拉着他到后院。后院的花园里,不但孟承业在,徐绍一家也在。他们还不知孟时涯回来,正在九曲桥上逗一个两岁多小家伙玩。

徐绍和柳解语的儿子徐惊鸿生得虎头虎脑,胖乎乎的十分喜人。孟承业一舍在朝堂上老学究的古板模样,蹲着身子拍着手,连声呼唤徐惊鸿的小名“豆豆”,叫他到自己身边来。

豆豆叫了一声外祖父,嘻嘻笑着跑开,转身就撞上了孟时涯,被他一把抱起。小家伙挺聪明,看到赵嬷嬷跟在这个陌生叔叔后面一脸笑容,就猜出这叔叔不是坏人,任由他抱着。

孟承业等人自是惊喜万分,徐绍更是一拳打在孟时涯肩膀上,随后哈哈大笑着将他和儿子一同拽进凉亭下坐了。

一家人叙旧过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京城中的要紧事,徐绍知他是为林长照而提前回来的,就把整件事大致说了一遍,不外乎李恒和余正蓄意报复,打伤了林长照,还试图放火杀人,不曾想余正自己给活活烧死在折柳台,李恒也被抓住投入大牢等待发落。

孟时涯不想透露自己已经去过京兆府大牢,就随口问了几句,得知林长照被救出时是昏迷着的,醒来就精神恍惚,常常走失在街头巷尾。他的这些朋友们怕传出去有碍林长照的名声,并没有大肆声张,悄悄请了宫中御医给林长照诊治。御医也看不出个究竟,说他是受了惊吓离了魂,时日久了平复情绪,自然会好起来。

林长照被贺之照接到贺府照看,已经好了许多,如今只是偶尔犯傻发呆。

孟时涯面上略有担忧,内心已经焦灼如焚。

一起用过晚膳后,他便要去贺府探望。

孟承业看着他收拾从通州带回来的东西,一言不发,等他跟徐绍出了门,才向柳解语叹道:“看来……还要辛苦你与长风,再生养一胎了。”

柳解语聪慧异常,早就察觉孟时涯对林长照心思不同,笑了笑,应声道:“儿孙满堂,自然是更好,豆豆也有兄弟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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