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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府的马车停下时,林长照窝在孟时涯臂腕里睡得正香。倒不像是因为太过困倦,而是莫名其妙忽然就睡着了。当他一头栽在孟时涯肩膀上,孟时涯还以为他昏倒了。若非还有鼻息,孟时涯甚至以为他就这么死了。

想来还是日头晒了两个多时辰,身子受用不住。

孟时涯心里头纳闷,从前在国子监,林长照瘦弱归瘦弱,倒也算康健,怎么这些日子总在病中?

林长照被他一路抱进孟府,安置在客房。纪管家请来了大夫,大夫诊过脉,也看过林长照膝盖,只道无妨,好好养着。

孟时涯无奈,拿药膏抹在他膝盖上,揉捏了一番,给他盖好被子,回头去陪徐绍和柳解语一家用饭。

孟承业受了风寒,在自己房里用饭。孟时涯带着徐绍的儿子豆豆去看过他,又去书房教豆豆练字。

豆豆像他爹,天性好动,耐不住性子,有林长照在时小家伙黏着他,还愿意静下心来读书写字,到了孟时涯跟前,全得靠孟时涯虎着脸恐吓。

“以后每天写三张大字,写得不好,就不准你见林叔叔。”

“舅舅你欺负人!”

“欺负你了又怎么着?尽管告诉你爹去!”

“……哼,我偷偷告诉林叔叔,叫他不要再喜欢你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豆豆的话让孟时涯忍不住心生幻想——长照,曾经喜欢过自己吗?他跟豆豆说起过自己?这些日子,除了今天,长照不是都不愿意与自己说话的么……

小孩子哪里玩得过他孟时涯?三言两语就被套出了话。原来孟时涯远在通州时,林长照常常拜访徐府,豆豆跟他谈得来,总拿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来问他。有那么一回,豆豆提到了孟时涯,说曾听父母说起自家舅舅喜欢林叔叔,就问林长照,他喜不喜欢舅舅。

林长照说,喜欢。

林长照说——“你舅舅他……不像从前的他。他对我太好了……我本不想喜欢,可是……天不由我。”

孟时涯坐立难安,抛下豆豆在书房里耍赖不肯写字,回头去了客房。

客房房门半掩,交谈声从里面传出来。

想来是赵嬷嬷端着饭菜要喂林长照,林长照怎么都不肯。推让了一会儿,赵嬷嬷就看着他吃。

“你许久不来孟府,跟赵嬷嬷我也生疏啦。”

“……是我不对,我……”

“忙着读书?”赵嬷嬷笑了一声,“傻小子,这可骗不过我!你的学问,还用得着日夜苦读么?只怕是少爷他不在府上,你就跟孟家生分了。”

屋里头,安静下来。

赵嬷嬷又道:“原以为少爷回来了,你们还能像从前那般……林公子,是下定决心跟着贺大人了吗?”

孟时涯猛然握拳,一颗心砰砰乱跳。他站在门口,只觉得两腿都发软。在通州时也曾斩杀敌国密探,也曾潜入敌国刺探军情,也曾两军对垒在阵前,他都没有丝毫的畏惧,眼下只为了等一个答案,竟怕成这样。

屋里,半晌才传出林长照的声音——“嬷嬷,我对贺大哥,从来都是视为兄长……我骗潮音说,这辈子都要留在贺大哥身边,只是为了叫他离我远一些罢了……”

赵嬷嬷急道:“为什么要这样呢?林公子难道还不知,我家少爷对你的心意有多深?”

“潮音他……从前是怎样的,嬷嬷应该还记得。邺安城的百姓都说,孟公子是得了失魂之症,才会变了一个人。我怕他……从前的样子。”

“原来,你是不信他的深情,才对他若即若离……”赵嬷嬷叹了口气,“少爷的变化,是有些古怪。可他从前,也是本性不坏的。就算有朝一日又变回从前模样,也不会是坏人。”

林长照轻叹一声,道:“他的确本性不坏,我早就知道了。我也知道,似他从前的性情,是不会喜欢我的……”

孟时涯眼眶湿热,勉强忍住了眼泪。他静静站着,哭笑不得。

原来,长照从不曾爱慕贺之照,长照的心里也是有他的。

只是,有的是如今的他。长照所顾忌的,是怕如今的孟时涯似昙花一梦,将来有一天把长照给忘了,抑或更甚,给无情地抛弃了……

从前的他啊……那个不曾重生于世的孟时涯,那个前世还不曾明白自己心意的孟时涯,那么地冷酷自私,又那么地放荡堕落,不怪长照会害怕。

可长照到底是明白这些年来自己一番心意的。孟时涯难过之余,心里也存了几分希望。

只要长照不似前世那般,与贺之照在一起,孟时涯就觉得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赵嬷嬷出门时看到他,吓了一跳,却半点儿声音也没发出。一老一少看了看彼此,露出了笑容。赵嬷嬷陪他站了一会儿,估摸着长照应该不会猜到孟时涯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这才悄悄离开。

孟时涯放重脚步,推开房门。转到卧室,长照正半躺着看书,闻声抬头,瞧见他,果然没有起疑心,平平淡淡地问他如何,有没有看过大夫。

孟时涯坐在床榻边上,一脸凝重,摇了摇头:“我皮糙肉厚,无妨……只是大夫说你身子太弱了,需要好好养着。明见,不如你搬回孟府来住吧?”

林长照闻言失笑,摇头道:“伯父还在病中,我住在这儿,不是添乱么!”

孟时涯求了半天,林长照就是不肯松口。

最后,孟时涯无奈,握住了他一只手,轻声道:“明见,你这么聪明,就不要与我装傻了,可好?我,我对你的情意,你早就明白了……从前因为贺大人,我不愿你有困扰,就隐忍不言。可是这两年多来,贺大人并没有把你照顾好。我以为,他不值得你托付终身……”

林长照耳尖红透,鼻翼上泛出了热汗。他目光游离不定,一直想把手掌从孟时涯手里抽出去。

孟时涯咬了咬牙,一把将他拉过来搂在怀中,趁他还在发愣,轻声道:“你对我,是有几分情意的,对不对?不管这几分有多深多浅,我总要试一试……明见,我从前脾性乖戾,不知收敛,可是我已知道错了……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试一试……”

素日里再伶俐的口才,再怎么能言善辩,这会儿都变成了颠三倒四的词句。

上辈子,孟时涯也是对林长照说过情话的。下朝的路上拦着说,在藏书阁堵着说,追到贺府门外说,总是霸道而固执地把心意告知给林长照,从来没有这般忐忑不安,结结巴巴地诉说过满腹深情。

上辈子,林长照宛若铁石心肠,从不曾给他好脸色看,被逼急了甚至打他耳光。

孟时涯心里没多少底气。前世被林长照一次次拒绝的场景就像噩梦一样消磨他的毅力。

等了不知道有多久,终于,孟时涯察觉到林长照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腰。他听到了一声啜泣。

孟时涯笑着忍下眼泪,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些。

长照没有亲口说“愿意”,可这已经足够了。

松开彼此时,孟时涯要给林长照擦眼泪,被他躲开了。长照不但耳尖泛红,整个脖子都是红的。他低着头,压根儿不敢与孟时涯对视。

孟时涯也不强求,到一旁沾湿了布巾递给他擦脸,自己踱步到一旁,假装在看书案上的书册。

林长照却起了床,整理衣衫,看情形是要离开。

孟时涯赶紧起来,拉着他胳膊不让——“你那房子里空落落的,没人煮饭没人烧茶,万一你再病了……”

“我好端端的,哪里病了?”林长照瞟了他一眼,颇为不服气,“我……就是前不久受寒,病了一场,如今早就好了!”

林长照最怕人家说他是文弱书生,孟时涯知道他好强,也不与他多费口舌去争辩,拉着他去了自己卧房,收拾衣衫鞋袜,把包袱往肩上一扛,牵着林长照的手就往外走。

林长照红着脸,要把他的手甩开,孟时涯用上两分力气,就是不愿分开。

“你搬过去做什么!”

“……怕贺之照见你没人照顾,又把你接到他府上。”

“……贺大哥对我只是兄弟之情……”

“那就更得避嫌了!贺大人年过而立,该娶妻了。你过去住,媒人不好上门说亲。”

林长照哭笑不得,拿他没办法。好在孟时涯顾及他脸面,把包袱放在门外,才在前面带路,领着他去看过孟承业,跟他说了一声要在外面住几天。

孟承业并无大碍,想来也是天热偷懒,在矮榻上抱着豆豆教下棋,听孟时涯这么一说,笑着看向林长照,只说了一句“带上两个小厮”。

孟时涯本来不愿意有外人打扰,可他和林长照做了官每日要点卯做事,哪里有空闲做饭,只好应下。

他领着林长照要走,豆豆可不依,伸手要林长照抱,被孟时涯拦着胳膊,就抹眼泪装委屈。孟时涯拉着林长照要跑,豆豆就一屁股坐地上撒泼耍赖。

林长照左右为难,孟承业偷偷看笑话。

末了还是柳解语闻声过来,一个冷眼瞟过去,豆豆赶紧爬起,躲在徐绍背后扮可怜。

林长照再三邀请豆豆到自己的小院里玩,孟时涯趁机勒索,叫小家伙去一次拿十篇大字来换。豆豆在柳解语的注视下不得不答应了这不公平的协议。

“林叔叔,我去找你玩的时候,你要把舅舅赶出去……他欺负豆豆,最讨厌了!”

“……好。”

林长照红着脸应下。

直到出了孟府,回到他自己的院落,脸颊上还微微泛红,神情颇不自在。

孟时涯等两个小厮下了马车,去开院门,自己跟着下去,却趁大街上没人,将林长照拦腰抱下来。

“你——我手脚还能动!”

“省点儿力气也是好的。除非你身子养好了,像从前在国子监时那般。”

林长照抬眼看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孟时涯神清气爽,脚步轻飘飘地晃进了院里。

曾经杏花满树,如今变作了一树金黄。颗颗金杏垂挂枝头,压弯了条条枝桠,迎风送来甜香满鼻。

两个小厮一个去打扫屋子,一个去厨房收拾东西,他们二人挨罚反而偷来半日闲,就在院子里摘杏。

孟时涯纵身跃起,从高处摘了一颗最大的,在衣襟上擦了擦,塞进林长照嘴里。林长照冷不防吓了一跳,咬破熟杏,甜中带几分微酸,让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像猫儿一样。

孟时涯看他怕酸的模样,有些后悔,俯身过去,吻在他唇上,趁林长照讶然之际微微张开了嘴巴,探舌将杏子卷了回来。

“甜的。”孟时涯吐出杏核,丢在树下泥土里,抬头向林长照挑了挑眉。

林长照还在犯傻,被孟时涯按着肩膀拥到怀中才醒过神,浅浅一笑,一如孟时涯记忆中,杏花林里,喝醉的他吻上那个少年时,少年羞涩而又释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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