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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杏树,拢共摘下两小筐甜杏。林长照着小厮送了半筐到徐府,半筐到孟府,留了半筐给孟时涯,余下的都送去了贺府。

孟时涯起初不大乐意,嘀咕着贺之照备受皇帝宠爱,御赐的金杏都能当饭吃,哪儿还用得着他们送的这些酸不拉几的。林长照不得不拿一颗甜杏塞住他的嘴巴,省得他胡说八道叫人脸红耳赤。

这座小院虽不大,但还是有客房的。他们二人同住一处然不同屋,孟时涯言语举止对林长照格外亲昵,但从不逾矩。每日他们一起出门上朝,或各自到各自的衙门做事,傍晚时分先后回家,小厮往往已经备好了饭菜。天气晴朗时,他们在院中用餐,下雨时则在客厅里。

安安静静,岁月无忧。

却又是暗流涌动,血雨腥风。

杏树下,一方小木桌摆放了三菜一汤,林长照与孟时涯分坐左右,端着一碗米饭慢慢吃着。菜里有一道红烧鱼,刺稍多了些,林长照拨了两筷子就不再动它。孟时涯饭没吃几口,低头只顾挑鱼刺。忙碌了半天,他露出笑容,小心翼翼将一筷子鱼肉放进林长照碗里。

林长照愣了片刻,笑着吃下去。

孟时涯还要忙活,被林长照伸筷子拦住——“鱼肉凉了。”

“我叫他们拿去热一下。”

“别这么麻烦,暑热天气,我也吃不下这么多。”

孟时涯没再坚持。两个人默默用过晚膳,小厮将盘碗收了,送上一壶茶和两个茶杯,退到厢房里休息。

他们两个便趁着慢慢升起的弯月,喝着茶聊起了朝中政事。

林长照望了孟时涯一眼,笑问道:“今早朝会上,左右勇卫上将军又弹劾你为人霸道,不守规矩。你到底做了什么,叫他们这么生气?”

孟时涯笑了两声,将杯中茶杯一饮而尽:“他们想往右卫军里塞人,被我拒绝了就恼羞成怒。右卫军何其重要,怎能容许他们浑水摸鱼?”

“这些人是越来越胆大了……中书令大人也是。他们都想着孟太傅、贺大人荣宠至高,却不想想看自己算什么货色,也配得到陛下重用!”

“他们还以为陛下年轻,是可以随意拿捏的孩子;他们以为我父亲称病不上朝就失了权势,便妄想夺权……京城里散布那些谣言,又能奈陛下何?”

林长照沉默少时,嘴角忽的露出一丝冷笑。

京城邺安的谣言千千万万,从不停息,而如今陛下李云重非先帝亲生子而是靖西王私生的谣言,却是这几日逐渐流传的。

李云重对权力极为看重,邺安城有不少他的亲信密探,谣言刚刚传出他便知晓了,然而他从未叫人应对,似有意放任谣言四溢。这日早朝,李云重还主动提起了谣言之事,问群臣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除了三皇子和五皇子,谁会这般诋毁一国之君?

要消除谣言再简单不过,杀了三皇子和五皇子,将诋毁一国之君的罪名推给他们,以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坏名声,和李云重的贤名,就算普天之下的百姓都相信他是靖西王的私生子,也不会有人傻到想推翻他。

可惜的是,李云重顾念兄弟之情,并不想杀了这两个兄弟。

李云重想的是如何除掉藏匿于朝廷中,已被三皇子、五皇子的人拉拢,试图夺权篡位,或者以谣言相要挟而手握大权,诸如此类的佞臣。

没有证据,李云重不愿意做暴君所以处死臣子。他一直在等机会,等着三皇子和五皇子耐不住性子,主动再与那些佞臣勾结,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陛下他,到底是心软了些。”孟时涯叹息。

林长照闻言轻笑一声,语气却透着阴冷:“可惜三皇子和五皇子知道他是个心软的人。”

“贺大人想来应该很头疼吧。”

“……他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林长照冷笑,将杯子重重放在木桌上。这个笑容和这般动作都令孟时涯觉得陌生,一时怔住,醒过神时,林长照却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眉宇间没有丝毫的狠厉。

他起身,走了几步,微微皱起眉头,忽然看向孟时涯,问道:“你觉得平南王是否参与了此事?”

孟时涯望进他眼睛里,轻轻摇头。

平南王专横霸道,也曾权势滔天,但都是过去的事了。李恒私自回京,酿下折柳台失火之祸,囚禁在牢中。平南王不顾颜面,跑回京城跪在崇阳门外恳求李云重开恩,他的野心也就全给磨灭了。李恒后来自尽于牢内,平南王一病不起,哪还有精力对付年轻气盛的李云重?

林长照没再说什么,径自回房歇息去了。

孟时涯心中突然浮现一个想法,不由得惊骇万分。他想起了折柳台大火,李恒到死都没有承认那火是他放的。他在大牢的墙壁上用自己的血写下了长照的名字,孟时涯也曾亲眼见过。那时候,他心里是疑心林长照的。

也许林长照并不似常人所见的那般文弱和善。

可无论如何,孟时涯都愿意装作不知道,一如既往地守护他。

六月中旬,酷热难耐。李云重不愿劳民伤财从高山之巅取冰运冰到皇宫,就下了一道旨意,带着皇后、陆贵妃和太子到千佛寺避暑礼佛。

陆贵妃怀了身孕,据说是个公主。她心满意足,李云重也高兴了几天,怕她热着,才破例带她一同到千佛寺。

随行的官员并不多,孟太傅病情好转,与太子太傅贺之照留守邺安,代君处理政事。而事关重大紧急的,由左卫军往来传递。右卫上将军何冲和将军孟时涯,各率军五百轮流护驾左右。

皇后和陆贵妃在大雄宝殿日日诵经祈福,李云重则带着太子敬过佛祖之后,便常常领着他去碑林散步。孟时涯跟在旁边,接连数日,碑林上的字早就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也不知这位年轻的陛下怎么就养成了如此镇定的心性,千佛寺白天黑夜都有刺客试图闯入,他还能跟儿子说说笑笑。

“父皇,我们什么时候回宫啊?”太子站在阴凉的树荫下,看了看认真研究石碑上书法圣手字迹的李云重,不大高兴地问道。

李云重头也不回地应声道:“之前是谁总说皇宫里闷热,吵着要来避暑的?”

太子仰着头,一脸的不服气:“可是父皇没说贺太傅不来呀!”

李云重总算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却是责备的眼神:“难道父皇还不如贺太傅重要吗?”

太子泄气地低头,不再说话。

孟时涯在一旁偷笑,总感觉皇帝陛下在吃贺太傅的醋。说来也奇怪,贺太傅跟林长照一样,格外招小孩子喜欢。这位年幼的太子,更是把贺之照当做了父亲一般……父亲么?

孟时涯为自己大胆的猜测而吓了一跳,然后就想起了京城里流传的另一则谣言——京城邺安有人曾说,贺大人如此受陛下恩宠,只怕这“宠幸”,是真的“宠幸”。

孟时涯可不信那么骄傲的贺之照会屈居他人,尤其是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人身下。他只当这个就是谣言而已。

疑心一旦起了,就难以控制。贺之照迟迟不娶妻是为何?早先长照那般依赖他,外人都在传他们定了终身,贺之照不明言解释,却对自己说,他此生不会对长照动情……难道真是因为他求而不得的人正是当今皇帝?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佛塔周围的许愿树下。挂满了红绸的许愿树让太子很是好奇,拼命仰脸想看清木牌上的字迹。奈何他太矮,脚尖踮了再踮,还是瞧不到。孟时涯正打算将太子抱起来,李云重已经伸手捞起太子,送到了肩膀上。

“嘻嘻!父皇真好!”太子讨好地笑着。

李云重小声嘀咕了一句,太子没听清,孟时涯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对你再好,你还不是觉得贺太傅最好!”

看来,贺太傅与陛下关系的确不一般啊……

思索间,太子忽然指着一处,惊喜地叫出了声:“父皇,父皇!这里有贺太傅的名字!啊!还有跟父皇小名一样的……真巧!”

孟时涯顺着太子手指看过去,顿时愣住。

太子所指,正是那块写着“厉儿”的木牌。

原来,陛下的小名叫做厉儿。这木牌上的字,是长照亲手刻的。长照怎会知晓陛下的小名?还将它与写着贺之照名字的木牌放在临近之处?难道长照早就知道陛下与贺大人有私情?

可“高易寒”是谁?

孟时涯忽然觉得,长照并非他了解的那般简单。

长照认识的人,远比他知道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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