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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八,立冬。

入夜时分,北风已然凛冽刺骨,风中夹杂着些许雪沫子,而北境大营中烧着篝火,一众人喝酒吃肉,笑笑闹闹,丝毫看不出是在打仗的样子来。

坐在帐外的侍女抬头看了看,嗤笑道:“这可真是北境打的最轻松的一仗了。祭司,你说是不是?”

帐内的潇湘没有说话,而是揽镜自照,细细地描着眉。

她今日穿一身大理的蓝布长裙,耳戴银环,手腕上是银色的蛇头手镯,十指涂着娇艳的蔻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侍女走过来,替她挽起长发,顺道往镜中一看,笑道:“祭司真是举世无双的美人。”

潇湘抬头瞥一眼镜中的自己,见镜中女人眉如远黛,目如寒星,嫣红发暗的嘴唇微微勾起:“我到底是老了。”

侍女扑哧一笑:“祭司才二十几许,怎么就老了?”

潇湘微微一挑眉,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懒懒地往后一靠,随手从一边取来一只长烟斗,吞云吐雾地吸着。

她的面容湮没在白烟中:“去换衣裳吧,阿月。”

那侍女俯身应诺,系好帐篷,当着潇湘的面便脱下衣裙,换上一身大理彩裙来。她坐到潇湘身边,拿起桌上的银色首饰,一一戴了起来。

半晌,她梳妆完毕,转身冲潇湘一笑:“好了,祭司大人。”

潇湘上下打量她几眼,笑了笑:“好。”又用烟斗敲了敲她肩膀,“今日可没有什么举世无双的美人,只有举世无双的杀手。”

侍女神色一肃:“我明白。”她姣好的面容露出些杀气,“赵政既然迟迟不打开山海关,那我们就杀了他,山海关自然便在我们掌握之中!”

她说着,打开梳妆的匣子,从里面取出两枚细长的双刺来。

那双刺只有女人巴掌长,不到她拇指粗,尖尖的双头闪着寒芒。

潇湘抽着烟斗,扔给她一只小瓶。阿月接过小瓶,打开后往里面望了望,诧异道:“祭司,梦还魂没了,这笑阎罗不是要留下来给那皇帝用吗?”

潇湘并未说话,而是深深吸了一口烟斗,又缓缓吐了出来。

半晌,她才淡淡道:“不必了。”

阿月望着她,神色复杂:“那皇帝早已变了心,祭司却还是下不去手吗?”

“只是不必让我下手罢了。”潇湘神色淡漠如远山,“若是此行顺利,赵政身死,山海关大开,顾禾自会死在北境人手上。”

她顿了顿:“若不顺利......那也会死在赵政手上......他总归是死路一条的。”

阿月撇了撇嘴:“好吧。”这才把那小瓶中的毒液倒在那双刺之上。

半晌,她准备好了一切,将一枚双刺放入袖中,另一枚递给潇湘:“祭司?”

而潇湘伸手接过,把烟斗放了下来:“走吧。”然后笑着望了她一眼,“今日你才是‘阿奴’。”

侍女心领神会地一笑,一面拿来两个斗篷,两人戴好之后,这才走出帐篷。

远处笙歌正烈的北境士卒全然没往这边看,唯有早就等在帐前的一队北境人牵着几匹马,沉默地瞥了她们一眼,右手按住左胸,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礼。

潇湘抬手牵过马,一跃而上。骏马嘶鸣一声,一行人乘着夜色,朝山海关疾驰而去。

山海关上,今日守城的换作了边戍军的前锋营,这群玄甲铁骑向来是赵政引以为豪的部下,当然,也是他嫡系中的嫡系。

而前锋营领头的正是赵政那心腹。他站在城楼上,遥遥地望着,半晌,他感觉有什么凉凉的落在自己额头上,抬手一摸,才发现下起了小雪。

不愧是极寒之地,如今才刚刚立冬,便下起雪来……他暗自想着。

正这时,他看到远处有一行人举着火把,一路向山海关而来。

他神色紧绷,冷冷望去,只见几个北境男人中间围着两个戴斗篷的女人。领头的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取出一只小蓝旗晃了晃。

心腹赶紧对属下吩咐道:“开偏门。”说着赶紧和他一道下了城楼。

山海关偏门前,前锋营的射手们拉起强弓,利箭直指偏门外。寂静之中,那狭窄的偏门被缓缓打开,两个戴着斗篷的女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心腹小心打量着二人,见前面一人身着彩裙,后面一人身着蓝裙,而她们的面容都遮盖在黑色的斗篷之下,看不真切。

心腹蹙了蹙眉,冷冷问道:“阿奴姑娘?”

前面那彩裙女子轻笑一声:“是我。你们赵将军呢?”

心腹侧身让出路来:“在一间民房中等着姑娘呢,姑娘随我来。”

阿奴便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蓝裙女人却被心腹拦了下来:“这位是......”

“是我的侍女。”阿奴淡淡道,“怎么,将军还怕她一个弱女子不成?”

心腹打量着那蓝裙女人,见她身量确实是个女人,而且微微低着头,很怯弱的样子,这才收回了拦路的手:“既然这样,便请吧。”

阿奴哼了一声,二人被一群玄甲军团团围在中间,七弯八拐地往民居群中走,也不知道过了几街几巷,心腹在一个小院前停了下来,敲了敲门。

木门应声打开了,阿奴和侍女走了进去,室内烧着熊熊炉火,温暖如春。而赵政就坐在桌边,一双眼睛淡淡地望着她。

心腹闪身进来,顺手把门关好。只见阿奴伸手取下斗篷,露出一张年轻而清秀的脸来。

她在赵政面前坐下,巧笑倩兮:“赵将军,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啊。”

两人对视一眼,赵政身后站着那心腹,而阿奴身后站着戴斗篷的蓝裙女人。

赵政细细打量着这个颇为传奇的女人,点了点头:“久仰大名了。”说着视线投向蓝裙女人,“这位是谁,为什么还遮着脸?”

阿奴笑道:“是我的蛊人,长相丑陋,未免吓着将军。”

“哦?怕吓着我?”赵政似笑非笑,“看来姑娘的诚意不够啊。”

阿奴嗔怪地瞥了他一眼,轻轻叹口气:“真拿你没办法......”这才对身后人道,“把斗篷取下来吧。”

那女人闻言,这才慢慢取下斗篷,赵政抬眼望去,只见这女人脸下满是青紫色的突起,那突起还在缓缓蠕动着,根本看不出原本的相貌,只让人觉得恐怖非常。

那心腹当即紧紧皱起眉头,手已不动声色地按在了剑柄上。谁料阿奴敏锐非常,顿时便冷冷地望着他:“你想做什么?”

那心腹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眼中满是戒备,还是赵政低喝一声:“不得无礼!”

他说罢朝阿奴点点头:“大理巫蛊,果然名不虚传。”话是如此说,他其实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种东西,面上不显,心内只觉得大理果然古怪,越发警惕起来。

阿奴哼了一声:“赵将军几次三番约我见面,便是来讨论这个的?”

赵政笑了笑:“着什么急?”他抬手把一只红泥火炉放到炭火上,“阿奴姑娘,你虽是女人,但在我眼里,却着实算得上一介枭雄。我与姑娘书信来往过这么多次,却一直没能见面,赵某深以为憾。”

他顿了顿,笑道:“如今得见姑娘,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我们龙朝人素有‘青梅煮酒论英雄’之说,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与赵某对饮一番,畅谈天下大势?”

“青梅煮酒论英雄?”阿奴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解,“没听过。不过......似乎甚是有趣。”

赵政笑了起来,亲手把酒炉的铜盖掀开,里面热气腾腾,酒香扑鼻。他从桌上的小碟中捡了几枚青梅扔进炉中,随口道:“这其实是那帮所谓文人和儒将喜欢做的事,我是个大老粗,不太懂这些,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罢了。”

阿奴不置可否:“所以,将军想要论什么?”

赵政一下子笑了:“看来姑娘今日心情很是急迫啊。”

阿奴闻言心中一凛,却见赵政笑道:“说起英雄,姑娘觉得先帝顾成林算不算个英雄?”

阿奴神色阴沉下来:“他?他不过是一个屠夫罢了。”

“那是在谢皇后死后。”赵政淡淡道,一面小心观察着阿奴的神色,“那之前的顾成林,礼贤下士,体恤万民,还算得上是个明君。”

阿奴眼中腾起怒火:“明君?他——”

她正要愤愤然说些什么,身后那面目可怕的侍女默默为她斟上一杯茶。阿奴仿佛是得到什么警告似的,强自平静下来。

“或许吧。”她最终道,“不过于我大理,顾成林和龙朝,将是永远的敌人。”

赵政理解地点点头:“顾成林已经死了。”

阿奴冷冷道:“可龙朝还在。”

“这样说来……”赵政眼中满是思索,“姑娘是非要灭了龙朝不可了?”

阿奴挑起眉毛:“难道将军不这样想吗?”她眯起眼睛,“将军弑君犯上,如今难道还想保下龙朝不成?”

赵政却脸色平静:“我是个怯懦的人。杀顾成林这个决定,说是被诱惑也好,是无奈之举也罢,总归这么些天来,我日夜难安。”

阿奴闻言,神色越发冷淡起来,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杀意。

赵政纵横沙场多年,对这种情绪最是熟悉,一下子便捕捉到了,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不过我也的确不能再回头了。”

“那赵将军还在犹豫些什么?”阿奴感受到来自蓝裙女人的目光,按捺下心中不耐,继续与他周旋着,“打开山海关,北境大军和边戍军大可一同南下,攻破玉京只在眨眼之间。”

赵政抬头望了她一眼:“然后呢?”他嘴角往下抿了抿,“然后龙朝偌大的地盘,从闽南到幽州的万里河山,是归我呢,还是大理,还是……北境?”

阿奴淡淡道:“中原之地,当然是将军的。”

赵政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此时酒已煮沸,他伸手拎起酒炉,为阿奴斟上一杯:“青梅酒,姑娘大老远过来一趟,尝一尝吧。”

阿奴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作,而是望了一眼赵政。她看到赵政自顾自为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一大口,这才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点。

热酒下肚,赵政舒服地叹了口气,悠悠道:“不必北境大军,我边戍军自可攻破玉京。所以这山海关,我看是不必开了。”

阿奴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深深吸了口气:“当日是我们来找将军商议杀顾成林一事,将军也很快同意了。将军承诺为我大理复国,我们为将军奉上奇毒梦还魂。如今顾成林已死,将军这是要过河拆桥,独吞天下了吗?”

“阿奴姑娘,”赵政淡淡看她一眼,“我只对你有承诺,对北境,则没有。你们背着我勾结北境,如今却来质问我过河拆桥?”

阿奴暗暗咬牙:“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北境是顾成林的敌人,自然可以是将军的朋友——”

“——你错了。”她的话被赵政猝然打断,“北境除了是顾成林的敌人,也是我赵政的敌人。”

阿奴沉默下来,她和赵政对视着,彼此都是神色冷漠。

她不动声色抚了抚袖中毒刃,紧紧盯着赵政:“看来我们是谈不拢了。”

赵政朝她举杯敬了敬,遗憾道:“多谢姑娘的梦还魂,的确很好用。”

阿奴神色一动:“用了我大理的梦还魂,是要付出代价的。”

赵政面色从容:“哦?什么代价?”

刹那之间,阿奴身形暴起:“——你的命!”

她袖中毒刃飞射而出,直取赵政命门。而赵政却早有防备,出手如电,手上酒杯一弹,那酒杯便在空中撞上了毒刃,啪的一声碎裂开来,瓷片四射。

阿奴侧身躲过瓷片,依旧朝赵政激掠而去,赵政抬手便握住她手腕,冷冷道:“你不是阿奴。”

阿奴早已不管不顾,另一只手作鹰爪状,便要锁住赵政的喉咙:“拿命来!”

正在这时,她那侍女也动了,身形鬼魅般掠过来,寒光一闪,便要刺向赵政的喉咙。

赵政措手不及间一个翻滚躲过,他那心腹却被寒光划过,不可置信地抬手摸向自己喉咙,触手间一片紫红发黑的血。

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而赵政趴在地上,大吼一声:“开门!”

房门被倏然打开,一排弓箭手利箭对内,顿时万箭齐发!

室内狭小,阿奴躲闪不及,身中数箭跪倒在地上;而那侍女却反应奇快,一掌拍起木桌挡在身前,居然毫发无伤。

赵政见状大笑起来:“若我猜的不错,你才是阿奴!”

侍女轻笑一声,并不说话,纤手轻抬,一片惨绿的毒雾喷到屋外的弓箭手们脸上,瞬间放倒一片。

她手再一抬,毒雾喷向赵政,被赵政运气一掌劈开。两人顷刻间交手数十回,谁都没讨到好处。

然而赵政并不敢与她多做纠缠——他并不知道梦还魂已然用完,满怀警惕地担心这女人身上还有此奇毒,于是只是且战且退,抓住机会闪身出了小屋。

侍女——也就是潇湘,自然是追了出去,见着眼前场景,冷笑一声。

只见门前倒下的弓箭手背后,玄甲的边戍军把她团团围住,而赵政则被手下们扶住户,站在众人拱卫之中。

雪渐渐大了,落在玄甲的边戍军肩头,浅浅积了一层,像是雪白的坎肩。

潇湘环视四周,见他们防卫森严,忍不住笑了:“你就这么怕我?”

赵政却没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她:“怪不得你从不露脸,原来本身的容貌如斯恐怖。”他甚至还有心情叹了口气,遗憾道,“女儿家的容颜如此娇美难得,为了炼蛊却要容颜尽毁,真是可叹可怜!”

潇湘愣了愣,大笑起来。她脸上那青色的蠕动突起也跟着扭动,看得一众人直欲作呕,潇湘却浑然不觉。

潇湘笑够了,这才悠悠道:“赵政,你可真是会惺惺作态,怪得顾禾一直没怀疑到你身上。”

“是吗?”赵政神色未变,然而心中却是一动。

听这女人的口吻,对朝中事物颇为了解,甚而是与皇帝非常熟稔的样子。

潇湘只是笑而不语,凝神望了他片刻,这才道:“听说你托阮山白找我?”

赵政心下一跳:“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哼,阮山白!”潇湘冷笑一声,想起这人任她和“顾公子”从一见倾心到互诉深情,冷眼旁观,从未有只言片语提醒她那便是她仇人之子,心下恨极,“在你之后,下一个死的便是他!”

赵政神色冷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深深望了潇湘一眼:“你......究竟是谁?”

潇湘不发一言,双手一抬,毒雾四下散逸开来,闻之令人头晕目眩。却见边戍军早有防备,纷纷从腰间拿出湿透的布巾掩住口鼻,瓮声瓮气大喊着:“杀啊!”

一众玄甲军左手捂着布巾,右手持利刃,姿势颇为滑稽地朝潇湘冲了过来。

事到如今,潇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不只是她们,赵政也想趁此机会杀人灭口!她心下苦笑,勉强应对片刻,咬了咬牙,手中利刃破空而出,直取赵政面门,是要鱼死网破的架势。

“将军小心!”手下人高呼着扑过来,替赵政拦住了这一刀,嘴角流着血倒在地上。

赵政终于被激怒了,取过自己的长矛,点了点潇湘:“今日便要你葬身于此!”

潇湘见势不妙,口中打了个呼哨,天边传来一声清越的啼鸣,一只海东青在北风中滑翔而来,一收翅膀,骤然俯冲而下!

海东青刮起一阵旋风,众人不得不纷纷退避。只见那海东青利爪抓住潇湘手上的银镯,转眼间便带着她腾空而起!

潇湘那蓝色衣裙在风中猎猎飘扬,她手上用力,身体翻跃而上,足尖在海东青背上一点,鬼魅般闪身越上山海关的城墙。

一众人皆看的目瞪口呆,而赵政眼中似有恍然,面色冷漠地望着那女人。

这是与“千面海棠”齐名的,天下绝顶轻功之一,妖鬼夜行。

果然是不简单啊......赵政心下感叹着,却不知望见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潇湘立于城头,手指从脸上拂过,月光清冷如水,映照出她的面容。

那是一张精致而妖冶的脸,是曾让帝王沉沦一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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