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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苒坐上了安逸的回程马车,路上媛媛关切地问她昨夜发生的事,云初在旁默默守护。
魏苒心不在焉的随口敷衍过去,媛媛天真单纯,知道的太多,恐怕她往后都得一惊一乍的,实在没什么好处。
车轱辘不断转动,魏苒的头慢慢开始发沉,昨儿半夜泡在冷潭水里,临晨又衣着单薄,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回府后彻底放松下来的她发起烧来。
从晨时到旁晚,魏苒昏昏沉沉躺了一日,元弈晚间归来,却见她早早睡过去了。
媛媛端了药站在榻前,青花瓷碗中浓褐色的汤药热气氤氲,若不及时喝下去,放放可就凉了,凉了药性就差。
媛媛叹口气,不知该不该叫醒主子。
元弈走过去,垂目注视少女恬静的睡颜,她的小脸因风寒发热泅出绯红色泽,额头布满细密汗珠。
他眼里的深潭化为一泓烟波轻袅的温泉,似要将她容纳在其中。
“下去。”元弈从媛媛手里接过药碗,压低声音遣退了二婢。
他坐了下来,替熟睡的人儿掖了掖被角,抬起的手又轻轻放下。
魏苒睡沉了,仿佛忘记了尘世一切烦恼、忧虑,回到了宫破前虽清苦却无忧无虑的时光。
欢乐总是来时快,去时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她又进入了熟悉的梦魇。
冥冥中,她听到了谁的呼唤,那伸出的手,沉重的呼唤,她的脑海中幽幽回放:前世国破那日,乱兵追来,魏嬷嬷浑浊的眼眸中那焦急的目光。
然后是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少将军沈煜,扶着她的手上马。
再然后,管流烟红裙招摇,盈盈走开,朝她嗤嗤冷笑,堂而皇之跟沈煜告密:“煜哥哥,你莫让她骗了,她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孤女,当年漏网之鱼,大渝皇室的余孽就在你眼皮底下,你可别再想包庇她了,要让陛下察觉你知情不报,整个平昌侯府都要遭殃。”
沈煜极度不可置信又冷得透骨的目光射来,身上试穿的嫁衣如火,魏苒倒退半步,恐惧、悲愤、伤感各种情感交错漫上心头,她无助地喊:“煜哥哥。”
碧纱琉璃宫灯下,元弈正要轻轻拍醒榻上的她。
少女睡梦中小腿一蹬,小脑袋晃了几下,呢喃梦呓:“煜哥哥。”
举在她头顶的手迅速僵化。
许久,直到魏苒迷迷瞪瞪脱离梦境,对上的是一张阴云密布的脸。
魏苒下意识一愣,她还没从梦中缓过神,乍见元弈坐在身边,自是震惊不已,好一会儿,才回味过来,没话找话道:“殿下,怎么是你?”
头一次见元弈的眼睛里露出毫不隐晦的冷然深沉,让她有点心怯。
“不是我,苒儿希望在你面前的是谁?”
元弈轻笑一声,笑声幽凉,听在魏苒耳中渗得慌。
刚才她似乎是梦见了不堪回首的前世,种种的人和事里好像亦有沈煜,该不是……
魏苒暗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问:“殿下朝中事多,我只当你是在忙碌,平日都由媛媛那几个丫头伺候在侧的,这后宅内还能见着什么其他人?”
元弈“哦”了一声,星眸半狭:“果真吗?还以为苒儿是嫌本王碍眼,心心念念想着见你的好哥哥了。”
魏苒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元弈以为她心虚无话可说,心里憋了一口气出不来,十分窝火。
他刚要质问她梦里都不忘怀的男人是谁,抬眼正见一双朦胧泪眼,若魏苒她往日落泪的情态算是小打小闹,今次则可称得上泪如泉涌了。
元弈斜睨她一眼,在心里嗤笑。
这丫头可知什么叫黔驴技穷,同样的招子以为他会接连上三次当?
元弈浅浅的眸光中更见清冷疏离,习惯了他的体贴温存,忽然被冷眼相看,魏苒哽咽着,一长声道:“我想家,想六哥哥了。”
她哭得越发凶了,抽泣着断断续续道:“从前家里几口人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其乐融融,小时候六哥待我最好,很是照顾我,可自从一场瘟疫,爹妈相继去了,又遇上灾荒之年,我们兄妹几个便死的死,散的散,六哥一次外出乞讨,就此音讯全无,我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六哥景贤,前世她与他无甚交集,今生,景贤却是宫破前唯一待她好的血脉至亲,魏苒有个好处,别人待她的好,星星点点全都记得。
却不知景贤如今怎么样,该是在南渝国做他的小皇帝了吧?
“我好想他,想念亲人!”她半真半假地倾诉着委屈,愈说愈感伤,顺势扑倒下去,滚滚的热泪沾湿男子一尘不染的前襟,烫化了铸铁般坚实的心肠。
元弈略一迟疑,把娇小的身躯紧紧纳入怀抱,轻轻拍下她的肩膀,坚决道:“你还有我,往后你只需全心依赖我。”
魏苒吸了吸鼻子,如丝萝紧紧缠饶住她的乔木。
全心依赖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她不知,过去不曾,今后也不可能,他的怀中很暖,只可惜无法长久属于她,她与他终归也会有天涯陌路的那一日。
那日,元弈端着青花瓷碗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她。
魏苒从小到大何时被人这么照顾过。
彼时魏嬷嬷待她亲近,但晗宁宫里条件艰苦卓绝,一点可怜巴巴的分例还要被叼奴们欺上瞒下克扣得紧,魏嬷嬷需要整夜做针线供给各宫,换取些吃的用的,许多时候顾头不顾尾,难免疏忽了她。
自幼苦过来的人,魏苒从骨子里透出坚韧的品格,凡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便不去麻烦别人,即便身边有了媛媛、云初等奴婢,她也从没当牛做马地使唤过她们,吃药这种事往往都是一口闷了。
今儿浓褐色的汤药滑下喉头,齿颊间回荡着苦涩,心里头倒有些甜。
一碗汤药下肚,困意再度袭来,暖烘烘的丝棉织锦衾被里,魏苒枕在男人的臂弯上,偷偷做下了一个决定。
前世的一切都要与之了断,从今往后她决不再刻意去记去念,活在当下就该珍惜眼前人。
她与元弈许是没有未来的,但洞房夜她亲口应承下了他,就该好好扮演南安王妃的角色,使他无后顾之忧,权当偿还了他这些时日对她的顾念。
日子就像平淡的一日日翻书,入冬的第一场雪,雪花如满天飘絮,纷纷扬扬,沉甸甸地压了梅枝,天地皆染了一色的白,仿佛顿成了琉璃世界。
新雪过后,天格外的冷,魏苒端坐着,手里正抱了只繁花锦绣棉罩裹着的紫铜小手炉子,无意中听到一个喜信儿。
沈曦去福安观祈福回转时叫匪人劫去了山寨,差些成了山寨夫人,沈煜带了一伙旧时军中称兄道弟的朋友赶去搭救。
那匪首穷凶极恶,挟持了沈曦逃到山崖边,预备来个鱼死网破,沈煜顾着对付其余残匪,救之不及,却是他的挚友镇守建新城门的副将梁仲卿挺身而出,拼命从亡命匪首的手上救下了沈曦一条小命。
两人一同滚下了石洞,梁仲卿摔伤了腿,沈曦与他呆了一整夜才给人发现。
沈曦遭人劫持的事,沈家原想瞒过了不提,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这又是缴匪又兼大肆搜山,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不出几日就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
这下瞒是瞒不住,沈曦一个大姑娘给匪人劫去了山寨,又跟男人在洞里呆了整夜,虽是无辜受难,但女儿家清白重于性命,名声坏了,风言风语的压得整个平昌侯府都是愁云惨雾。
连带平昌侯沈凌也是抬不起头做人,连累夫妇双亲,沈曦自觉再也无颜做人,成日间寻死觅活。
直至梁仲卿上门求亲,沈家人就似握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原本梁仲卿一个守城门的六品将官,无论家世官品都不够做平昌侯的女婿,但此一时彼一时,山匪一事后,哪家的豪门公子也不愿意娶沈曦一个名声败坏的女子,梁仲卿好歹也是名军官,日后未始不是前途无量。
这就好比烫手的山芋,能有个人敢接就不错了,哪儿顾得上挑肥拣瘦,沈凌一口许下了婚事,连平日最是眼光挑剔的唐姨娘都闭了嘴。
于是这桩事在一波三折后,可谓峰回路转,平昌侯府陪了不少嫁妆,不过半月就嫁走了沈曦,据传婚后夫妻相谐,反而成就了一段姻缘佳话。
媛媛讲得绘声绘色,似乎大为艳羡,啧啧称叹:“一定是月老显灵,沈家小姐和小将前世有缘,不然怎能得这样奇妙的一段缘分。”
云初不屑地扭过头:“乘人之危,算什么好汉!”
魏苒一言不发地听她二人你一言我一句,仿佛完全置身之外,又有谁知此时的局外人正是出谋划策的紧要人物。
她当初略一指点,不想沈曦与梁仲卿两个动作倒也利索,这么快整出了一台大戏。
人生如戏,台下的戏永远比台上的戏文来得精彩纷呈。
就不知沈曦不惜搭上名节,费尽心机嫁给了心上人,是不是真的称心如意了?
罢了……
魏苒喟叹一声,她做了该做的,欠沈曦的也还完了,还追究那么多做什么,各人自有各人的机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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