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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那是最后一段时间了。

——最后的,无忧无虑、被保护也会被朋友簇拥,像杂草一般生机勃勃的年月。

也是可以肆意爱一个人,并能在雨里见到他的时代。

余思归在心中,向自己的少年时代道别。

从此之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光。

她心里清楚地明白。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第一中学的成人礼是五月下旬,正是考试之前,本应是复习最焦灼的时间节点,一中却将这时间腾出来,准备为这届学生办成人礼兼高考动员大会。思归在这之前其实没听过还有这环节,听说后心里却有点喜欢。

能有这么盛大的、说再见的仪式,真的挺好的。

“所以……”贺文彬捏着那张纸,轻声道“从成人礼后,你就不来了?”

思归很轻地点了点头。

贺文彬那一刹那静得可怕,片刻后问“那……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先陪她到最后吧。”思归敛着眼睫,垂着目光“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这世上有些事是再无可替代的。”

贺文彬“……”

“高考……”

贺老师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望着这个学生“那你的高考……”

思归低着头很久“实话说,我不知道。”

“……关于将来的事情,我不敢去想。”

余思归轻声说。

“心里可能朦朦胧胧有点儿念头……但是每次一碰都觉得痛,太早了。”

贺文彬声音微微发颤“那你家里……”

“没有第三个人了。”余思归平静道。

老师看上去甚至有些狼狈。

这世上所有的人似乎都同情着她,思归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思归却只觉得自己的筋骨强壮起来,犹如在龙石岛上抽条的铁桦。

其实还有一个父亲吧,归归眼眶发烫。或许还算有个弟弟,至少听说是有。

——但他们从来不曾重要过。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思归的庇护所从来与那个男人无关。

「庇护所」,sanctuary。

于是思归笑了起来“但我被爱着。”

在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无条件爱着我。思归想。

那个人曾在年少时抱着我穿过憧憧黑夜,带我跨过千里原野,带我归乡,为我支撑起一片不必寻找补天石的穹苍。

她的爱,已足以支撑我航过风雨如晦的夜,抵达一个崭新黎明。

“……”

“老师您放心,”

那女孩望着老师道

“我一生曾被这么爱过。那么以后无论我身在何方,我都不会害怕。”-

贺文彬静了许久,看着思归的眉眼,仿佛在里面看见永不会熄灭的山火。

然后他道

“好。”

“我会和年级主任说一声,”贺文彬声音很轻“你知道什么时候来拿毕业证吧?”

思归有点儿愣“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也是,”贺老师棘手地搓了下手“往年都是静悟的时候才通知的……一般七月二十号左右发毕业证,你来学校拿也行,来我家拿也行……到时候老师单独给你发短信吧。”

余思归笑起来“好呀。”

“以后的日子……”贺文彬顿了下,“有什么事,和我说。”

思归“好。”

“以后随时来老师家吃饭。”贺文彬牵着嘴角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说“你师娘烧菜很绝的,她也知道你。”

余思归手往身后一背,老神在在地问“老师在家里骂我了吧?”

“……”

“很难不骂你吧。”

贺文彬又生气又想笑,似乎想给思归一个脑瓜崩,声音却难以遏制地沙哑起来“有空仔细想想自己三年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吧,咱班上最大的麻烦精就是你了……临了高三还来折磨我一通。”

然后班主任说“但余思归,你来吃饭的话,我家总能有你一双筷子。”

“——老师保证。”他道。

思归那一刹那眉眼泛起很淡的红,仿佛想哭,又仿佛被一句话温暖地拥抱了下。

暮春的花枝在墙上投出江干支流。

贺文彬温和地看着她,寻求意见似的问“我猜你应该也不想让老师给你办欢送会吧?”

“对。”

余思归斩钉截铁……

紧接着她详细阐释“这一年多,班上除了刘佳宁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儿,到走了反而对所有人坦白一下我去年苦大仇深得要命……这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你这保密措施怎么这么严……”贺文彬咋舌道,“到走了也非光辉万丈不可,是吧?”

余思归眉眼弯弯,并不否认“您要这么说也行。”

贺文彬眼底泛起水光,片刻后道

“……思归,成人仪式,你要来。”

“一定的呀。”

归归认真保证“我一定会参加完再走。”

贺文彬静了良久,似乎在品味什么很酸楚的事物,对那女孩说“你长大了。”

余思归很浅地笑了笑,带上书包走人,刚走了没两步却脚步一驻,回头看向老师。

“老师,”

余思归羞赧开口。

然后她问“我能不能要您一本书呀?”

班主任“哪本?”

“……高一我们学农的时候您看的那本。”归归小声说。

余思归比划了下大小“魏老师推荐的,重走西南联大南迁路的书……我猜您已经看完了。所以如果那本书还在的话,我想要来做个纪念。”

班主任眼稍一闭,而后对学生道

“没问题。等老师回去找找。”-

……

五月暮春。窗椽探进枝姹紫嫣红的花儿。

“所以世上还是好人多呀。”

思归趴在妈妈床边,剥着橘子,闲聊般地说“我感觉我在这世上遇到的都是很善良的人。”

柳敏笑起来“你们老班主任人很好的呀,我明显感觉他当年告你的状的时候都很克制……”

“……”

这都是举的什么破例子,龟龟有点气闷,一个两个的都在背后告我的状……

柳敏瞅着窗外,忽然说“囡囡,那个花,你摘一朵给我。”

余思归一愣,那花儿是她们在小院子里自己种的。她把剥了一半的春见柑往床上一放,探身出去,摘了一枝粉白色的小花儿,递给妈妈。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柳教授捏着那枝花问。

她手指枯瘦,花却嫩得像盈了个春天。

女儿思忖了半天“……晚樱?苹果花?”

“这俩有什么关系……”妈妈笑了起来,“晚樱是樱属的,苹果花是苹果属的——不过也能算你对,因为这是苹果属的西府海棠。”

余思归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海棠?!”

海棠长这样?我还以为海棠是个网……

……站。

余思归我劝你好自为之,归归冷静地想。

“——海棠,”柳敏笑着点头“就是那个‘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海棠。又名思乡草。”

余思归“……”

“思乡草……”柳教授拈着那朵花,喃喃自语“游子思乡,愁断肠。”

余思归怔怔望着她,看见一点很淡的不甘,但又转瞬即逝。

思归突然不受控制地问“妈妈,你想回去吗?”

柳敏一怔。

从你出生前给我取的、我的名字,再到此时此刻你的表现……

——妈妈,你想回去吗?

回到你仍青春年少时,回到那个挤满了人的办公室。

那尘封已久的、十三年前的门,敞开的话热浪会扑面而来,大风扇在头顶嗡嗡地工作却无济于事,梧桐遮天蔽日,少年们热烈得像一团火,谈论着梦,谈论着诗,谈论着更崇高的事物。

女儿执着地看着她,仿佛要抓住妈妈撒谎的每个蛛丝马迹。

“想。”柳敏干脆道。

思归甚至不需补充问题,这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

余思归听见自己问“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念念难忘?”

柳敏沉默了一瞬。

妈妈其实已经非常虚弱,头抵在床板上,身后垫了三个枕头,手里还捏着那枝思乡草。

过了许久,久到思归以为妈妈已经疲惫地睡过去了,妈妈却突然开了口

“你真的不知道吗?”

然后她看向自己的女儿,静静地说

“思归,你心里其实知道,妈妈为什么想回去。”

余思归怔住了。

“妈妈无时无刻不想着那个办公室,和我们四散天涯的师弟师妹。”

“也想着我们未竟的梦……想着我的老师。”

那一瞬间,余思归记忆中的大门訇然洞开,门里那些褪色少年们重新上了色,活动起来。

他们大笑,自行车在梧桐下飞驰,在夜里讨论同一个可能性——只是可能性,但已足够令他们兴奋。

他们贫穷而强大,像此生不息的诗歌。

“思归,”

柳教授说“真正的大事,不是靠钱。它永远是靠信念做成的。”

柳敏看着她,似乎想看进她的心底,说“司马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放屁,思归,你明白吗?‘利’一字能代表的不过是它自己的力量,你能买,那我也能买。”

“但信念却是无尽的,不屈服的。你能杀死一个人,也能让一群人的心血付诸东流,但你杀不死他们的心。”

余思归颤声道“我明白。”

“你扼不死他们的念头。”

于是妈妈说完,把手中海棠递给她,思归接过来,然后看见妈妈卷了卷被子,身体往下滑了点,似乎是要睡觉。

余思归将海棠花夹在书中,只觉得心脏漫溢得像是要裂开来了。

她拿起妈妈手机放在床头,那一刻手机稍稍亮了下,屏幕上是一条来自傅主任的微信。

——主任在和妈妈说这几天在家的注意事项。

思归解开妈妈的屏保锁,代为回复了他。柳敏有轻微的近视,年纪大了后又叠加远视,她曾开玩笑说自己远近都是瞎子,屏幕上的字有漏斗那样大,屏幕亮度还一定要开到最大,像个手电筒。

「谢谢主任,」思归对主任说「妈妈已经睡啦。」

傅主任的微信头像是他和他的女儿。

然后思归视线稍稍往上,上面一段聊天记录,是柳敏问主治医生,自己还有多久。

余思归看得有点想笑,大多数人估计都不敢直面现实,这问题太血淋淋了,容易把人心态搞崩,但妈妈却仿佛不避讳似的,老是很直球地发问。

傅主任也不瞒她,很含蓄地说「运气好的话……一个多月还是能有的。」

余思归看了对话框,按灭了手机屏幕-

……

高三十班当前现况

思归不理姓盛的,姓盛的也不理姓余的。

俩人那桌氛围恐怖得很,谁都不搭理谁,昔日你侬我侬柔情似水的同桌俩冷战起来堪比铁幕降临,在世人难以置信、震惊惶恐的目光下,俩人双双将自己的臭脾气展示了个淋漓尽致。

归归哥这人是全校师生里出了名的难缠,咬定一件事就不松口,谁都别想把她劝服;盛少爷展现出来的坏脾气显然也没好到哪去,都恐怖得很。

俩人竟然连脾气恶劣的程度都半斤八两……-

这一年多以来,归归在妈妈面前要坚强,得看上去值得依赖;以前在学校里怕少爷操心,想哭了也不能哭,只有夜深人静自己独处的时候龟龟才会埋在被子里哭个痛快。

但现在,盛少爷不理她,把她当空气,唯一的一点好处是,龟龟终于可以想哭就哭……

她本来就娇生惯养的,很情绪化,大多数情绪也不爱藏着掖着,先前能藏全靠惊人的意志力,现在懒得藏了,经常上着课想起来就红鼻尖尖。

而盛少爷只听讲,对哭哭归视而不见。

只有一次,余思归哭得实在太难过,情绪彻底外露,哭出鼻涕来,气都顺不住。

那一次少爷在课上瞥归归一眼,下一秒仿佛看到一团垃圾,看了许久,终于冷漠且十分嫌恶地瞥开视线。

“……”

他是觉得我恶心吗?

归归浑身颤抖,难过得像整个人被尖刀割开,设法找纸擦鼻涕,难过到打哆嗦,心想他就是讨厌我,还觉得我晦气……

……不过你确实晦气呀!

一只小盛少爷从虚空冒出来骂她,眼神和大一点的盛少爷一模一样,十分高贵,对龟龟说

——而且你哭的样子也脏兮兮的!

龟龟变出来的小少爷眯起眼,凶恶且挑剔地说怎么还会哭出鼻涕泡啊?余思归你怎么上的高中?小屁孩都比你干净点儿,也比你体面。

“……”

思归感觉被少爷抽了一巴掌,眼圈红红,明明哭得十分凄惨,却不愿再被他看自己掉金豆子,缩缩地躲开了他。

反正也不剩几天了,思归把泪水抹在校服袖子上,不发出声音。

从此之后就和他没有关系啦-

五月下旬。

一中成人礼的那天万里乌云,是个告别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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