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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贺林轩一家从山水镇回来不几日,便到了这一年的八月秋税。
虽则收成依旧没什么起色,却有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让勒紧裤腰带咬牙熬日子的百姓有了盼头。
——东山县的县令,被摘了官帽子,下大狱了!
“那人平日里嚣张,只当自己是咱们东山的霸王,这些年做的事是一件比一件不像样。这不,钦差老爷一来,他想遮掩都遮不住。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说话的是林大夫。
李文斌当日看过蓝氏的脉象,有些不妥当。
只是他学艺不精,不好多言。
林大夫恰巧是这方面的杏林高手,他便细细记下蓝氏的脉象和正在用的药方,请教林大夫该如何保养,一一写信给蓝氏。
昨日收到回信,蓝氏说这些日子有些见红,心中很是惶恐。
李文斌颇感忧心,这是第二次为这事来林家医馆了。
而东山县令下马正是三天前的事。
“听你阿伯说,他被打了三十大板拖上囚车。
咱们镇上千数百姓亲自送他进大牢呢——追着骂了一路,要不是有差爷拦着,那石子砸也将他砸死了。
等他的罪行全都分说清楚,听说要移交府台,处死刑呢!”
林大夫手里抓着药,压低声音和李文斌说着这桩痛快事。
当日开堂问罪,贺阿伯就去凑了个热闹,将县令被收押的情形看在眼里。
钦差大人至今还未离开东山县,正在县衙断县令这些年的卷宗里有几桩冤假错案,监牢里的犯人都得了重申的机会。
百姓们议论纷纷,林大夫也不能免俗。
只是平日里他无人谈心,这会儿见了李文斌这些话才不吐不快。
李文斌叹息:“他在公堂上拍了这么多年的惊堂木,办了多少糊涂官司。怕是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跪在公堂之下,受人指点吧。”
东山县令好景不长的事,李文斌早在七月里就从贺林轩口中听说了。
——那日去府台拜会,他和何谚高平在书房里说了两个时辰的话,适才有了州牧大人让钦差私访的事。
何谚这些年近战东肃氏族、远攻南陵京官,分|身乏术,给了手底下的郡守很大的权利。
与府台离得远的乡镇,具体是什么情况都是郡守呈上的一纸述职上说的,未曾深究真伪。
而他的信任,到底是滋养了狼子野心。
如今他出其不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整肃的动作可谓大刀阔斧。
尤其是东山县这位县令爷,头一个被撸了官帽子的就是他!
他原本还想故技重施,谁曾想要加税的话才放出去,后脚州牧大人的公文便张贴出来,收税的数目白纸黑字地写在榜上。
可把他的脸打了一个响亮。
微服私访的钦差在十里八乡走了一遭,他这些年私布政令,鱼肉乡里,受贿渎职的事想瞒也瞒不住。
那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如此行径,可谓嚣张至极,不拿他开刀都对不起天赐良机!
而他的上峰郡守,与他同流合污,这些年没少收他的孝敬,东山县令皆留有书信为证。
现在郡守也被问罪罢免,拘留候审。
李文斌还知道,何谚做这些并未与南陵通气。那些顶替上来的官署,来历更有待推敲。
不过,这些事必得烂在肚子里,不便多提。
李文斌一边帮着包扎药包,继续说:“虽则新县令还未上任,不知会是如何人物。
可州牧大人的公文上都写了,那些罪官为官不仁为祸乡里,致使百姓无辜受难,这两年都不会加收税目。
待明年年景好转些,大家存下口粮熬冬,心里就不慌了。”
林大夫深以为然:“可不正是呢。”
内院里,贺阿伯温了酒,和贺林轩小酌共饮,逗着他怀里的诺儿说话。
雨哥儿前些时候生下一个小哥儿,他初升阿公,对孩子比从前还要热情些,连和诺儿说:“我家的小外孙生的可好看了,像你林阿祖。诺儿,把他许给你做小夫郎可好啊?”
诺儿一听就摇头,一本正经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贺阿伯嘿地乐了:“你这小鬼头还知道这个呢?”
“不过阿爷同你说,这事情可不能这么算。好哥儿就那么几个,不早点下手,都叫别个抢走了。那诺儿怎么办?”
诺儿仰头看阿父,见他笑眯眯的看自己热闹,只得自救道:“我阿么说,我生得好,长大了哥儿看见我都要走不动路,才不会被人抢走。”
贺阿伯听得哈哈大笑,“你这小鬼头,还真是不谦虚!”
贺林轩和他喝了一杯,笑道:“阿伯,这事且放一放。诺儿年纪小没有定性,哪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还是等他长大些,自己能做决定了再说。”
他真是怕了这些“指腹为婚”“娃娃成亲”的古人。
且不说别家,他瞧着何谚两口子是真把定亲的事情当成了正事,并非等闲说笑。
最要紧的是,李文斌也十分意动。
尤其是有何谚和蓝氏珠玉在前——当年何谚才七岁,无意中看见未满周岁的蓝氏的花菱。这位打小读圣人书的正人君子,当即便说日后要娶他,对他负责。
恰巧何老爷子对大蓝氏深怀遗憾,也乐见其成,婚约就这么定下了。
从此二人青梅竹马,鱼传尺素。
听说蓝氏的名字都是何谚取的。
李文斌私下里便和他说,能够心无旁骛地守着彼此长大,十分难得——听得出来,他很有些向往。
贺林轩却觉得,何谚和蓝氏的感情是不可复制的。
他们之所以能被传作佳话,归根结底是因为何谚太早慧,读书读得脑子一根筋,没有那些花花心思。
更重要的是,他心有丘壑,事业心重。
而蓝氏体贴温顺,从来都是默默支持,不多言语,这才能得一个圆满。
他却不愿诺儿也是这样的活法,不想过早地用一份责任束缚住他。
只是这想法于当下而言毕竟离经叛道,贺林轩又不忍泼夫郎冷水,只能按下不提,盼着蓝氏这一胎生个汉子,和诺儿结为兄弟那是最好。
待从镇上回来,意外地却在家里见到李文武。
“阿伯!”
“阿兄,你怎么来了?”
坚持独自走回山上、汗津津的诺儿一见他就笑着跑上去。贺林轩和李文斌都有些惊讶,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询问。
李文武摆手道:“没什么事,南边来信了,我正好得空就过来一趟。”
李文斌看他神色,却不像这么简单。
打发儿子和老黑三口子亲热去,三人移步内堂说话。
李文武将厚厚的一叠信递给贺林轩,边道:“南边进展还算顺利。酒楼的地皮已买卖妥当,绘制了地图来,还附有账目。看着,他们收粮的事情应该也还算顺利。不过……”
李文武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我昨日在四方来贺听说,北地起了动乱。思来想去,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想来知会你们一声。”
“动乱?”
贺林轩怔了下,看向他。
李文武琢磨了下措辞,再道:“林轩,你不是也派人去北地摸过路子吗?”
“那边的旱情已经有所好转,往年也不过闹上一两回。可今年却闹得比前两年还厉害!听说,北齐的州牧府都被砸了,现在正联合北燕的州牧,一起上京告御状呢。”
李文斌皱眉,“他告的什么状?”
贺林轩笑着摇了摇头,“我看告御状是假,马前卒才是真的。”
李文武昨夜琢磨了一夜,也觉得事情不大对劲,见他也有想法,忙追问道:“林轩,你此言何意?”
贺林轩正凝神看南边的信件,闻言随口道:
“早两天四方来贺的言册送到我手上,就有北地来的士子说,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食不知去向,百姓们一年到头就没吃着朝廷一粒米。
连着两三年都是如此情形,去年就有百姓开始吃草皮了……
阿兄,你难道不觉得他们说话的神态,语调,有些熟悉吗?”
四方言册,原本是贺林轩让人记录的聚贤堂和后院曲水流觞士子们的作品。打算到年底的时候整理成书,送到各位持牌贵宾的手上做冬礼用的。
后来察觉世道有变,贺林轩就让小二有意识地收集客人们的言论,汇总整理出来,制成两本四方言册。
一本对外,另一本则是东家自己看的。
读书人的消息总比寻常百姓来的更快,更深刻。
从他们的言论中,最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而信息的重要性,贺林轩比谁都清楚。
李文武却被问住了,“何出此言?”
贺林轩敲了敲桌子,笑道:“何大人可是很有慧根的人,那日我用四方来贺的客卿弟子给他用舆论造势,他现在就学以致用了。阿兄,你说呢?”
李文武一惊。
细细想来,那些“北地士子”说话做事确实有引导人的用意。
而且,引导的方式还真的和贺林轩的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处!
……难道说,那方人马今年就要有动作了?
李文斌也暗自心惊。
“北地受灾,灾银不知所踪,难怪百姓生乱。只是,林轩你为何说那两州州牧上京告状,是给……做马前卒去的?”
他一时想不明白,也知道自己不是玩谋略的材料,便不再多想,直言相问。
贺林轩:“州牧府被砸,北齐的州牧不请兵镇压,反而拉着同样受灾的北燕州牧上京告状。他难道要告这些食不果腹的刁民,让皇帝派兵屠城不成?想必,是要去问一问这三年来的赈灾款项,都去什么地方了。”
李文武兄弟对视一眼。
李文斌沉吟道:“我看,他们也问不出什么公道来吧?”
贺林轩淡淡一笑,说:“皇帝给不给得了公道不要紧。只要这事情闹大了,这一步棋子的作用就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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