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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崇睁开眼看向提着风灯、袅袅而立的夜罗刹,静默半晌,说:“实有要事在身。若你真知道关于‘骨醉’的传闻,在这里也可以说。”

夜罗刹有些落寞,“你以前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倏尔,段崇沉静如水的眸中泛起了一丝阴戾,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蓝婆子敢在京城安插眼线?”

“你知道我的嗅觉异于常人。我记着你身上的味道……不同于任何一个男人……”

夜罗刹身为苗教的圣女,天生嗅觉敏锐过人,能闻到许多别人闻不到的东西,有时候是味道,有时候是人心。能循着气味找来,却也不是甚么难事,就是要费些工夫。

夜罗刹缓缓地靠近他,说:“我等了你一天,你没有来;我来寻你,可你连句解释都没有,就要像审犯人一样地质问我……段郎,你无情起来就是这样伤人心的?”

段崇实在不想再与夜罗刹有任何纠缠,冷声说道:“够了。跟蓝婆子回苗疆去,不要再来中原惹是生非,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你留情过么……?”

夜罗刹冷笑一声,仰头嗅一嗅他颈间的味道,只可惜中间隔着那把冷硬的剑,抵得她再难靠近。尽管如此,她还是闻见了他颈间一缕幽若的芳香,如兰如梅,味道比酒都要醉人。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闻过这样的香气,那个就算在夜色中也同样容颜绝世的女人。

夜罗刹眯起了眼:“是傅成璧?你刚刚和她在一起?”

段崇目色一沉,“与你无关。”

“你就是为了她,才不来见我的?你在这里做甚么?要守着这武安侯府里的小姐?”夜罗刹柳眉一挑,泠然笑出声,“段崇,你究竟是中了甚么邪要到这朝廷来?从前不快活么?在苗疆的时候,你说你想一辈子都醉倒在这一壶山水当中,再不问俗世……”

段崇放沉了脸色,抱剑不语。

夜罗刹终是想给自己留个余地,给段崇留个余地,贯来颐指气使的口吻有了些委曲求全的意味:“你若肯此时跟我回品香楼,自罚三杯,我就不再计较你今日失约之事,好不好?”

段崇侧首望了望檐上明月,思及傅成璧今日处境,对着她毫不犹疑地摇了摇头。

“好!”夜罗刹目色冷如月,恨声说道,“段崇,你既无情,就休怪我无义。你不是喜欢她么?你越是喜欢,我就越想毁了去,到时我就看看这朝廷还有甚么值得你留恋的!”

段崇面不改色,似乎这样的威胁对于他来说不足介意,唯独挑出来一点纠正道:“此事与傅姑娘无关,侯府小姐清清白白的名声很重要。”

他眼眸清正,声音端然,不带一丝旖旎可寻,仿佛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件事实。

夜罗刹当真是恨极了他这副模样,容色倏尔狰狞,扬手就要打他一巴掌。

段崇一下就捉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攥在半空中。他眯了眯双眸,唇畔勾起一丝轻蔑的笑容:“除了我的女人,谁都没有资格打我。”

夜罗刹自知段崇是有意拿这样的话来激她,一时间眸中泪光盈盈,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恨意。

她挣脱了钳制,瞪着段崇一字一句地狠声道:“好,段崇,日后总有你想要求见我的时候!”

“我等着那一天。”他眼中有深不见底的漠然。

夜罗刹握着灯柄的手指骨节泛白,她颤着吸了一口气,转身踏进如霜的月光。

面对段崇,她还能有甚么办法?

他向来如此。

段崇自持公义,维护武林正道,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当初圣教入犯中原,他竟真不顾两人多年情谊,亲率武林众人将圣教逼回苗疆。这一战令教中元气大伤,不得已在关外蛰居数年。

只要她一日是圣教的圣女,段崇就一日将她当成敌人。

……

此夜稍短,须臾几个时辰一晃而过,天就已大亮起来。段崇见一夜相安无事,即刻回到六扇门,调了几个心腹去守着武安侯府,他则继续埋到卷库宗去。

夜罗刹不肯相告,就不能寄托于从她那里打听到关于“骨醉”的详闻,段崇就想翻翻以往的旧案,看能不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来。

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到丞相府和长公主府明目张胆地调查案子,一时半会儿没有再大的进展。原以为案件会再度陷入僵局,没想到段崇派去江湖打听的人有了回信,给案子带来了一线转机。

这负责打听的人乃是江湖上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百晓生。

原本江湖人要想找百晓生出手寻甚么消息,重金难买。但要是段崇亲自出马求他办事,结果就不一样了。缘于这段崇曾救过百晓生一命,两人有生死交情,故而凡他有所求,百晓生必然有所应。

一直以来,段崇不轻易开口求人,百晓生想报恩都没得个机会。这次段崇请他去打听“骨醉”的事还是百晓生头一次见他相求,自然办得尽心尽力。

段崇要找到关于骨醉传闻的详实内容,百晓生费尽千方百计为他寻来一个人,这人如今正在六扇门等着段崇问话。

段崇走进正堂当中,就见座位上端坐个老太婆,杨世忠、裴云英二人在旁已经招待了许久。

这婆子鹤发红颜,身子骨尚算硬朗。见了段崇,忙不迭起身行礼:“拜见魁君。”

这婆子自报上家门,也不是甚么稀罕人,就是一从直沽来的神婆。江湖上走得久了,闯出些名堂,各方给面子都敬一声“鬼姑”。

鬼姑早些年游走四方,靠跳大神为生,专通阴阳。这“骨醉”的传闻就是由她这一门起始的。

段崇挑眉,毫不客气地戳破了她的底儿,“就是个江湖骗子?”

鬼姑不将段崇这句话放在心上,仍是低头弯腰地笑:“生者求个安慰,老婆子求口饭吃,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怎能算是行骗呢?大人言重。”

段崇说:“神婆也好,骗子也罢,如今有人按着你‘骨醉’的方法行凶,这案子悬而不决,怕是要毁了你鬼姑的名声。”

“老婆子从百晓生那里听说了这事儿,今日正是为此前来。”

“那就随我去现场看一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其中的门道。”

段崇正要带她去紫竹林,鬼姑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腆脸笑道:“段大人,走江湖的,也有走江湖的规矩。鬼姑给阳间官家办差,是要折寿的。”

段崇哼笑了几声,令杨世忠取来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扔到鬼姑手中,说:“那您老生前就多享享福。”

鬼姑掂了掂银袋的分量,一时笑得脸上褶子都堆到了一块儿,对段崇伸了伸大拇指:“不愧是江湖出身的官爷,讲究。”

“走罢。”

鬼姑随段崇等三人来到紫竹林,一同看了看这埋骨的地方。

鬼姑在七个埋着罐子的坑子中来回走了两遍,又取了笔墨纸砚来,一一从图纸上标记好位置。

段崇看着鬼姑笔下所画,见其陈列有状,疑道:“北斗七星?”

鬼姑点点头:“这‘骨醉’之术乃是颠倒阴阳、转生易死的法子。把这罐子按照星辰排列,是要借天之时;泥罐入土,是借地之利;罐中肉骨,借人之和……成天时、地利与人和,活死人而肉白骨。”

“起死回生?”段崇皱眉,“你说这凶犯杀了七名女子,是想复活某个人?”

鬼姑再问:“女子?段大人已经查到了这些人的身份?”

“乃是春华坊中的七名妓.女。”

鬼姑咕哝道:“妓.女?……易转生死,颠倒阴阳,乃是物极必反之道。若是取草芥女子的肉骨,可见这人要复活的必是一名身份极为显赫的贵人了。”

杨世忠说:“贵人?现在临京里哪一个不是贵人?这要是去排查,焉能查得出个所以然来?”

裴云英忽地想到药酒的事。这案件也可以从药材开始查起,若是弄清楚是甚么药材,届时去各大药铺查查购买的源头,也是条好路子。

于是他便问道:“鬼姑,你这用来泡肉骨的药材和烈酒有甚么讲究吗?”

“没、没甚么讲究。”鬼姑说,“老婆子当时就是胡写的,大人要是问究竟用了甚么药材,老婆子现如今也说不大明白。”

“你拿我等寻开心是不是!?”杨世忠急了,当时喝道,“鬼姑,这害人的法子终归是你传扬出来的,你不是不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本大人要想铐你,现在就能将你扔进牢狱里去!”

鬼姑赶忙弯腰解释:“不急,不急。鬼姑受了钱,自然是能将这事办得妥妥当当。大人,您几位有所不知,这埋骨的位置也是有讲究的。或许能帮助大人寻到这犯案的凶徒究竟是想复活哪个贵人。”

杨世忠:“速速讲来,少在这里故弄玄虚!”

“六爻八卦中,极阳位乃八卦中的‘乾’位,极阴位乃八卦中的‘坤’位,由埋骨所陈列的北斗七星之势推测出紫微星所在的乾位,正对的坤位,就是贵人所在。”

说着,鬼姑走到埋骨罐子组成的七星勺口之处,正对着北方走了四步,找来一根木棍插到泥土当中,又从袋子里摸出来个陈旧的八卦盘,摆正放好。

紧接着鬼姑就神神叨叨地念了起来:“金香炉,银香鞭,撇了海碗升香烟,红粱细水来敬奉仙……1”

段崇无奈地阖了阖眼,道:“这些就免了罢。真以为自己是仙姑,能起死回生不成?”

鬼姑紧上嘴巴,嘿嘿笑了两声,拱手道:“职业习惯,一时没改过来,不敢在魁君面前卖弄。”她不再念诀,对着东南方向一指:“自此直往,第一座贵胄大墓。”

杨世忠远而眺望,沉吟片刻,忽地皱起了眉,对段崇说:“属下记得,这个方向只有一座陵墓,乃是大长公主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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